您的位置:
首页 > 言论 > 研究成果 > 国际形势 > 正文
李亚男:连任后,埃尔多安将面对“不确定”的土耳其
发表时间:2023-07-03 19:11 来源:国际网
经济困境、政治极化、民族主义升温和变化的国家身份,是埃尔多安连任后面对的基本现实。对他而言,其中一些固然是挑战,另一些则是可以利用的趋势和资源,它们共同构成了他所宣称将建设的“土耳其世纪”的基础和起点。鉴于土目前在国际中的地位和作用,“土耳其世纪”未来的航向不仅关系到其国内的利益和命运,还将给剧烈变化中的地缘政治和国际格局增加更多变数。

5月28日,土耳其举行总统选举第二轮投票,现任总统埃尔多安以52.18%对47.82%的微弱优势,击败由六个反对党组成的“民族联盟”阵营候选人凯末尔·克勒奇达尔奥卢,成功连任。

此番胜利对埃尔多安而言实属来之不易。5月14日,土耳其在建国百年之际迎来新一届总统和议会选举,共有三位候选人角逐总统职位,20多个政党和100多位独立候选人争夺议会600个议席。在总统选举首轮投票中,埃尔多安虽以49.52%的得票率位居第一,但领先优势并不明显,凯末尔·克勒奇达尔奥卢以44.88%的得票率位居第二,极右翼ATA联盟候选人希南·奥根则获得了5.17%的选票。土耳其宪法规定,在总统选举首轮投票中,若没有候选人获得超过半数选票,得票率前两位的候选人将参加第二轮角逐。因此,土耳其在历史上首次出现了需通过决选确定下任总统的情况,在执掌土政坛20年后,埃尔多安在其“所向披靡”的从政道路上也首次遭遇真正的危机和挑战。本届大选举行前,土国内民调显示埃尔多安及土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正发党)的支持率持续落后,反对党取而代之的可能性“正日益成为现实”,西方媒体和智库也纷纷唱衰,认为埃尔多安的“权力之路将走向终结”。

这场充满戏剧性的选举虽然已随着埃尔多安的险胜而尘埃落定,但它像一面棱镜,折射出当前土耳其社会的复杂光谱和诸多现实;它也是一个起点,标志着埃尔多安在竞选中高呼的“土耳其世纪”就此起航。

经济问题迫在眉睫

慢性经济危机是土耳其此次举行“世纪大选”最浓重的背景,经济问题也是当前该国民众的首要关切。

从官方数据看,土耳其经济近年总体保持增长势头。2020年,在新冠疫情冲击下,土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速为1.9%,是二十国集团(G20)中除中国外唯一实现正增长的国家;2021年,土经济强劲复苏,其GDP增速达到创纪录的11.4%,甚至超过2002~2012年土“黄金十年”期间的经济增长率巅峰;2022年,土经济增速虽放缓至5.6%,但仍高于全球平均水平。

但在亮眼“成绩单”的背后,是土经济危机和风险的螺旋式上升。首先是本币里拉持续贬值,通货膨胀率飙升。自2018年以来,里拉已贬值近80%,但其下跌趋势仍未见底。货币剧烈贬值造成土进口成本不断抬升,以美元计价的债务负担加重、违约风险升高,外汇储备日渐枯竭,投资者信心低落。同时,土通胀率居高不下,2022年10月一度高达85.5%,为其24年来最差纪录。此后数月,土通胀率虽有所回落,但仍处在不健康高位,且数据好转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埃尔多安短期竞选政策的影响,根本问题没有得到解决。此外,通胀问题还引爆了一场广泛持久的“生活成本危机”,粮食、能源、药品等价格持续上涨,多数土民众不堪重负,日益滑向贫困深渊,对政府的失望和不满之情日益积累。

按照西方传统经济学的观点,通胀压力增大时国家通常会采取连续加息政策,抬高借贷成本,减缓投资和支出,抑制商品价格过快上涨。埃尔多安对此并不信服,他认为高利率会引发经济衰退,所以坚持降息政策,不惜多次撤换央行行长以维持较低利率,意在扩大信贷,促进生产、投资和出口,提高供给,最终达到打压通胀的目的。但这套被外界称为“埃尔多安经济学”的政策效果迄今并不明显,反而加剧了土民众对本国经济发展前景的悲观预期。

经济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埃尔多安和正发党的执政基础,也成为反对党发起权力挑战的最有力筹码。反对党候选人将当前的经济困境归咎于现政府的“错误政策”,承诺若获足够支持将改弦易辙,带领土“回归正轨”,在最短时间内降低通胀,寻找更多外部投资,这吸引了相当一批“困则思变”的选民。虽然反对党最终败北,但民众的不满情绪并没有随大选结束而消退。经济问题已到非解决不可的地步。埃尔多安在竞选时向民众承诺了建设“土耳其世纪”的光辉前景,然而这种前景需建立在经济健康增长的基础之上,否则难免沦为“画饼”。胜选后,如何尽快遏制通胀、提振经济,是埃尔多安及其新政府需应对的最紧迫挑战。

政治极化持续加深

埃尔多安在总统决选中赢得52.18%的选票,如果仅从得票率上看,这样的成绩或许足以令其欣慰。2014年土举行首次总统直选,埃尔多安以51.79%的支持率摘得桂冠;2017年土从议会制变更为总统制,在2018年举行的大选中,埃尔多安又以52.59%的得票率当选首任实权总统。此次支持率大体与前两次持平。

但看似轻微波动的数字背后,隐藏着一些微妙的变化。一是民众对候选人的支持更趋集中,社会分裂对立的现象日益严重。2014年的土总统选举埃尔多安优势明显,排名第二的总统候选人是跨党派人士,得票率约为38.56%,库尔德政党推举的候选人则赢得9.76%的选票。2018年的选举共有六名候选人参选,埃尔多安遥遥领先,其他党派候选人得票率分别为30.64%、8.40%、7.29%、0.89%和0.2%,民意的“主流”和“支流”较为分明。但这次选举,埃尔多安与主要竞争者克勒奇达尔奥卢的差距小于5%,可谓旗鼓相当;而且克勒奇达尔奥卢提出的各项竞选主张几乎是埃尔多安的“镜像”,他在经济、外交、政治等方面与埃尔多安针锋相对。二者几乎不分轩轾的对决,意味着土民意已没有明显的主流。围绕国家的发展方向与方式等重大问题,土社会日益分裂为对立的两方。

二是反对党空前团结,土政治光谱“以埃尔多安划界”,两极分化的程度不断加深。自2002年正发党通过选举上台以来,土反对党就以“一盘散沙”著称,长期未能对执政集团形成威胁。但此次选举出现了强大的反对党联盟“民族联盟”,它囊括了老牌亲西方世俗主义政党共和人民党、脱胎于民族主义团体但秉持亲欧立场的好党、由脱离正发党的前政府高官创建的未来党和民主进步党、奉行伊斯兰主义和宗教民族主义的幸福党,以及自由保守派的中右翼政党民主党。此外,该联盟还得到了亲库尔德的人民民主党的非正式支持。上述党派的意识形态和政策主张分歧明显,但在“反对埃尔多安”的大旗下团结了起来,不仅联手争夺议会席位,还共同推举总统候选人。这标志着土耳其左中右的多元政治光谱,正“以埃尔多安划界”重新整合为“支持”和“反对”两个阵营,政治极化进程加速。

大选前曾有媒体预测,反对党候选人一旦获胜,需要克服联盟内各党派的政治分歧,以保证政府团结和政策稳定。现在埃尔多安胜出,则将面临一个截然相反但更为棘手的问题,即如何拆解“反埃尔多安”的政治共识,防止政治极化进一步演变为集团对立与政党恶斗,同时还需弥合民意鸿沟,以确保国家团结和社会稳定。

民族主义日渐升温

刚刚结束的选举,对反对党来说是功败垂成后的黯然退场,对埃尔多安和正发党来说则是一次险中求胜的艰难考验,对土耳其这个国家来说则见证着民族主义的复兴和新一轮升温。

首先,民族主义在选举中发挥关键作用,扮演了“造王者”角色。当前,民族主义跨越了政治伊斯兰和世俗主义、自由派与保守派的边界,已然成为土耳其政治中的“普遍存在”。此次选举中,民族主义群体成为各方争相拉拢的对象。民族主义政党遍布各个选举联盟,并最终在议会赢得近四分之一席位,为土“史上最具民族主义色彩”的新一届议会奠定了基调。正发党与右翼政党民族行动党等结盟组成“共和联盟”,据土媒体报道,此次议会选举该联盟占据了600个议席中的325个,确立了执政党联盟继续主导议会的基本格局,为埃尔多安在决选中胜出提供了有利条件。贴着民族主义标签的总统候选人奥根在第一轮投票中获得5.17%的支持率,远超民调预期,他在决选中倒向埃尔多安,成为压倒反对党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次,民族主义推动难民问题成为土重要政治议题。土是国际社会中收容难民最多的国家之一,目前境内约有难民400万人,其中逾370万来自邻国叙利亚。土政府最初对难民采取欢迎政策,不仅为其提供免费的医疗保健和教育,而且与欧盟达成协议,承诺管控土欧边境,防止难民潮冲击欧洲。但近年来,随着经济形势恶化、民族主义升温,土社会反难民情绪持续增长,民众指责难民群体挤占经济资源和就业机会、干扰社区秩序和公共安全,并将该问题上升到威胁土人口结构和民族文化的高度,纷纷要求政府遣返难民。反对党也借机发难,攻击政府难民政策的“失败”。难民问题被高度政治化,并在民族主义的助推下日益成为土社会焦点。总统决选之前,埃尔多安和反对党候选人为争取民族主义群体支持,竞相在难民问题上展示强硬立场,加剧了土民众与难民群体间的紧张对立。胜选后,埃尔多安不仅需要兑现承诺,尽快安置、遣返叙利亚难民,回应民族主义选民的期待,更需为难民问题降温,防止反难民情绪进一步发酵为社区暴力和族群冲突。

纵观历史,民族主义一直是土耳其政治中的“强大因子”,甚至现代土耳其共和国的诞生也离不开民族主义的宏大构建。现阶段,土民族主义正迎来新一轮升温,大选恰好成为度量这一趋势的标尺。一些西方学者认为,这反映了“世界范围内日益增长的民族主义浪潮”。但就土耳其而言,这或许只是一个开端。明年土将举行地方选举,各党派为争夺省市一级的行政主导权,很可能会变本加厉地迎合、讨好民族主义选民,而这或将进一步助推该国的民族主义浪潮。

国家身份悄然转换

此次大选,土选民对经济危机、震后重建、人才流失、社会价值观及难民安置等内政问题尤为关注,对外交政策尤其是土与西方关系关注不多。反对党候选人承诺回归“强大的议会制”、向欧盟和美国靠拢,但未能如愿赢得“强劲支持”。土民众对西方议题的冷淡,显示出土耳其的国家身份认同已发生根本变化。曾经引以为傲的“欧洲国家”“西方世界一员”的刻板形象被抛弃,土日益追求“全球国家”和“欧亚大陆枢纽”地位,伊斯兰宗教特征和“非西方”属性凸显。

这首先表现为对西方的疏离。选举中涉西方议题关注度较低只是一个侧面,土社会各阶层普遍存在的反西方尤其是反美情绪更能说明问题。2019年皮尤研究中心报告显示,73%的土耳其受访者对美持负面看法,70%的受访民众不喜欢土在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北约)的盟友国家。2022年上半年,民调公司Metropoll的数据显示,仅37.5%的受访者认为有必要与美欧建立更密切的关系,65%的受访者不信任北约。西方国家在土越来越被视为文化和利益的“冲突者”,而不是“朋友”。

表现之二是现代土耳其与奥斯曼帝国的联系被强化。土建国之初,把奥斯曼帝国视为愚昧、落后、屈辱的标志,刻意与其切割。埃尔多安主政以来,不断唤醒所谓“帝国荣光”,强调土耳其与繁荣强大的奥斯曼帝国之间的历史和宗教传承,以此佐证土成为世界强国和伊斯兰世界领袖的合理性与必然性。在其主导下,美化奥斯曼帝国历史的文化作品层出不穷,标志奥斯曼帝国光辉时刻的纪念日成为全国节日,民众对奥斯曼的认同感与日俱增。埃尔多安还在选举前提出,要在2023年庆祝土建国一百周年之后,继续推进“2023~2053年远景目标”建设——2053年正是奥斯曼帝国攻陷君士坦丁堡600周年,这一愿景现在又被赋予了新的历史节点意义。

表现之三是土耳其宗教身份的回归。埃尔多安和正发党执政以来,逐步改变了“国父”凯末尔确立的强硬世俗政策,打着“平等、多元”的旗号,引导宗教回归社会生活,得到了保守人士的支持和拥护,并日益影响着民众的价值观和身份认同。2018年初,一项有关土民族认同和国家身份的调查显示:约80%的土耳其人认为“伊斯兰教在土耳其民族和国家身份中扮演着最核心的角色”,70%的人认为“穆斯林身份”是成为“土耳其人”的关键条件。这部分群体把埃尔多安和正发党视为利益代言人,认为只有他们才能领导土耳其“沿着正确的道路发展”,从而构成埃尔多安牢固的选票基本盘。

土耳其国家身份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是埃尔多安政策引导的结果,反过来又为其连任提供了某种必然性。未来五年,在埃尔多安和正发党的领导下,土国家身份重塑的进程还将进一步深化提速。这不仅会决定土耳其的外交轨迹,也将全面影响其国内的制度构建和政策偏好。

“土耳其世纪”在不确定中起航

经济困境、政治极化、民族主义升温和变化的国家身份,是埃尔多安连任后面对的基本现实。对他而言,其中一些固然是挑战,另一些则是可以利用的趋势和资源,它们共同构成了他所宣称将建设的“土耳其世纪”的基础和起点。

“土耳其世纪”是埃尔多安的竞选口号,也是其未来五年的施政纲领。按照埃尔多安的描述,这将是一场“革命”,不仅要实现土在政治、经济、技术、军事、外交各领域跻身全球前十的宏伟目标,而且要把民主、发展、和平、福祉带给全世界。他提出要制定新宪法,保障法治、多元化、正义、公平和自由,尤其要保障穆斯林的宗教权利;要消除身份政治和两极分化,发展先进技术提高生产力,强化基础设施建设,开拓市场并增加就业;要改善生态系统确保可持续发展,投资教育并把“丰富的历史和价值观”传递给下一代。他所描述的前景令土民众振奋,但最终能否成为现实却充满了不确定性。

埃尔多安宣布胜选连任后,土耳其里拉一度跌至历史新低。市场给出的消极信号反应出外界对土经济发展前景信心不足。6月3日,埃尔多安组建新一届内阁,任命具有丰富经济和金融治理经验的希姆谢克担任财政部长,任命务实且具有商业背景的耶尔马兹为副总统,安排温和的职业官僚耶尔利卡亚取代“硬汉”索伊卢执掌内政部。这些新变化又让外界燃起了微弱的信心,期待土耳其的经济和社会政策走向“更理性的轨道”。

正是在外界这种忧虑与期望交织的注视之下,埃尔多安带领着“土耳其世纪”这艘大船摇摆起航。鉴于土目前在国际中的地位和作用,“土耳其世纪”未来的航向不仅关系到其国内8500多万民众的利益和命运,还将给剧烈变化中的地缘政治和国际格局增加更多变数,带来深远影响。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研究所副研究员,文章转自世界知识期刊)

责任编辑:王宇
分享到: 
4.55K
频道编辑
  1. 国际网
  2. 网址:
    WWW.CFISNET.COM
  3. 邮箱:
    cfis_abnet@126.com
  4. 电话(传真):
    010-56317675 (56317500)
  5. 办公地址:
    北京市朝阳区亮马河南路14旁1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