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已一年四个月有余，期间虽在早期进行过几轮谈判，貌似取得一些进展，但事实上以失败告终。其后，战场上的厮杀烈度不断提升，国际社会促谈劝和的声音也不断高涨，但双方却再也未能进行有效的沟通和谈判。人们不禁要问：双方均知战场继续厮杀会给彼此带来更大的伤亡，并导致不可估量的经济损失，却为何不能坐下来谈谈如何结束战争？其症结到底在哪里？笔者尝试从宏观和微观两个维度进行一点分析，也许有助于各位读者对认知俄乌战争的未来有些许帮助。

通过谈判结束战争的主动权在美国手上

尽管人们对俄乌战争爆发的原因存在争论，但战争开始后已演变成俄罗斯与美西方的冲突却是不争的事实，尽管他们没有直接下场而由乌克兰冲在第一线。事实上，自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开始，俄罗斯与美西方的矛盾就变得极为尖锐而不可调和，在欧洲方向遏制俄罗斯也成为美西方的主要战略任务。俄罗斯则借美西方诱导乌克兰加入北约之机，决定奋力一搏，以攻为守，征城掠地，打造缓冲空间，但也直接导致与美西方军事冲突显性化。

俄乌战争开始后，美国带领西方盟国对俄罗斯展开“毁灭性制裁”，同时加大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力度。但由于俄罗斯能源出口受阻，“欧佩克+”减产限量，推动了一波高油价，俄罗斯反而顺势大赚了大把，总体经济受损极为有限。在军事领域，乌克兰虽获得了大批美西方援助的军火和情报等支援，但战役战术效果也只能算差强人意，最终形成了战场僵局。这就导致美西方欲通过战争和制裁拖垮俄罗斯的目标远未达到。

于此同时，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也成为最受美西方热捧的“英雄”，各种荣誉铺天盖地，使其被高高架起难以双脚着地。于是，“战斗到最后一个乌克兰人”不仅成为泽连斯基的基本理念，更是美西方与俄罗斯战斗到底的一种“政治正确”。事实上，早在战争初期的2022年4月4日，美国知名保守派媒体《美国保守派》杂志就刊文，直言乌克兰在美欧眼里只是对抗俄罗斯的“炮灰”，美欧其实并不支持乌克兰人最需要的和平。相反，他们只想让乌克兰继续打下去，只需要泽连斯基政府与莫斯科战斗到最后一个乌克兰人——这一直是西方对待乌克兰的态度。

显然，美国希望用一种最为节约成本的方式来达到削弱俄罗斯的目的。因此，将战争拖下去就是最好的选择。这就导致美国总统拜登的态度，从初期所宣称的美国会“鼓励”乌克兰与俄罗斯通过和谈解决冲突，但不会“强迫”乌克兰接受和谈条件，要求其在领土问题上做出任何让步，转变为俄乌战争一周年时称“昨天，我有幸与泽连斯基总统站在一起，在基辅宣布我们将继续捍卫这些（即主权、抵抗入侵和民主）原则，无论发生什么情况”，直到2023年6月26日“瓦格纳事件”发生后在与泽连斯基通话时重申“美国将坚定不移地支持乌克兰，包括通过提供持续的安全、经济和人道主义援助”。而泽连斯基则在通话后的推文中形容，他同拜登的谈话“积极且鼓舞人心”，双方讨论了“敌对行动的进程以及俄罗斯正在发生的事件”，他称“国际社会必须向俄罗斯施压，直到国际秩序得到恢复”。

这一切形成了一个逻辑闭合：就美国而言，愿意继续支持乌克兰打下去，这样即便不能拖垮但可继续牵制俄罗斯，军工复合体的利益也可最大化，因此谈判问题可先搁置；而就乌克兰而言，失去了美西方的支持难以打下去，有美西方支持就坚持打下去，坚持自己的收复领土目标，和谈的价码出得高高的；就俄罗斯而言，愿意和谈但不愿放弃已获得的领土，不能主动停战，因为那将承受难以接受政治和经济结果。

同时，塔斯社2023年6月30日有报道称，俄罗斯外交部长拉夫罗夫在接受葡萄牙国家广播电视台RTP采访时表示，美国总统拜登对和平解决俄乌冲突兴趣不大。而俄罗斯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则称，有关俄乌冲突的谈判应当首先与华盛顿进行。因此，从这种意义上看，俄乌战争是否能够实现停火并通过和平谈判彻底结束战争，主动权显然在美国手上。

俄乌双方开价过高导致失去谈判前提

事实上，战争达到胶着僵持状态是和谈的最佳时期，因为这对于战争双方而言基本处于平起平坐状态。然而，俄乌战争的关键在于俄罗斯目前属于总体受益方，即俄罗斯毕竟占据了大量的乌克兰想要夺回的领土，这就导致谈判的内容聚焦于乌克兰关注的领土问题和俄罗斯所关注的除了领土以外还包括的“去纳粹化”“去军事化”问题。可见，围绕和平谈判结束战争问题，俄乌双方存在着前提不平衡问题。

若回顾一下战争开始一个月后在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协调下进行的几轮俄乌谈判，由于当时战场形势对俄方十分有利，因此，在2023年3月29日的第五轮谈判中，乌克兰表现得较为积极，当天两国的对话被认为取得“最重大进展”。经过大约3小时的对话，俄谈判代表团团长梅金斯基表示，俄方已确认乌克兰希望获得中立、不结盟和无核地位，后者将不在其领土上生产和部署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放弃加入任何军事联盟。而乌克兰代表团成员阿拉哈米亚说，基辅希望建立一个国际机制来保障乌克兰安全。至此，人们似乎看到结束战争的一线曙光。

然而，人们还是乐观得早了点。随着战争形势的变化，尤其俄军进攻的减弱和乌军在美西方的军火和情报等支援下进攻能力加强，谈判就被暂时搁置下来。尤其是乌克兰方面寄希望于通过战场上的不断胜利，来为谈判赢得更多的筹码。因此，随着战争进入胶着僵持状态后，乌克兰的态度开始发生转变。当地时间2022年11月8日，乌克兰国家安全与国防委员会秘书奥列克谢·丹尼洛夫（Oleksiy Danilov）表示，乌克兰与俄罗斯就结束冲突展开谈判的主要前提条件是，俄罗斯归还其控制下的所有乌克兰领土。丹尼洛夫当天在推特上写道，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就俄乌谈判开出的主要条件是“恢复乌克兰领土完整”。当地时间2023年6月28日，据路透社报道，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当日称，他不会接受任何将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的特别军事行动变成冻结冲突的和平提议。他说：“乌克兰不会同意任何形式的冻结冲突。”报道指出，泽连斯基的此番言论表明，他仍然反对任何维持俄罗斯自2022年2月冲突爆发以来所占乌克兰领土的和平计划。更为重要的是，乌克兰改变了最初放弃加入任何军事联盟的想法，重新与北约加强对接而商讨加入北约事宜，并于2022年9月向北约递交快速加入该组织的申请。尽管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在2023年5月24日已明确表态：只要俄乌冲突还没有结束，乌克兰就不能加入北约。因为“在战时加入北约不能列入我们的议事日程。问题在于战争结束后会发生什么。”然而，乌克兰却积极逼宫。2023年6月30日，乌克兰总统办公室副主任基夫克瓦说，我们加入北约申请就放在你们的办公桌上。同样芬兰，瑞典提出申请你们很快就启动了程序，授理了申请。而我们提出的申请迟迟不予授理，这对于我们不公平。如果七月召开的北约峰会还不授理我们的申请，泽连斯基总统将不会出席北约峰会。

于此同时，俄罗斯的态度和立场也十分鲜明，既需要“我们必须确保乌克兰不再受西方、不再受北约的军事控制”，即一个“去军事化”的中立乌克兰，又不会将通过“特别军事行动”占领的新领土归还，更不要提克里米亚。

事实上，早在当地时间2022年7月7日，俄总统普京就表示：“俄罗斯不拒绝和谈，但拖延越久，谈判就越困难。而到了2022年12月底，俄罗斯联邦委员会主席马特维延科表示，近期俄罗斯与乌克兰举行谈判的先决条件尚不成熟，不会举行谈判。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俄罗斯在和谈问题上变得更加积极。俄罗斯外交部副部长韦尔希宁于2023年2月初在接受俄媒采访时表示，俄罗斯已准备好与乌克兰进行无条件谈判。但是，乌克兰的反应却不积极。

现在看来，谈判之所以迟迟难以进行，究其原因，不仅错过了谈判的最佳时期，美国似乎也不愿意启动谈判，而根本症结在于俄乌双方的开价都高得离谱，难以形成谈判的前提。

没有妥协和让步的谈判难以达成有效成果

通常而言，战场上难以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情况下，外交谈判就成为结束战争的必然选择。而谈判历来被认为是妥协和让步的艺术，即通过不断的议价过程彼此寻求最大公约数，采取积极的妥协来促成谈判成功，从而形成和平条约。

俄乌战争发展到今天，同样面临着这样问题，即战争的胶着僵持，运用常规战争手段至少短时间内难以形成决定性的胜利方，那么最佳的选择就应该是通过谈判解决问题，从而结束战争恢复和平。然而，如前所述，问题的症结恰恰出在谈判的前提设置上。

俄罗斯作为既得利益方，尽管提出可“无条件谈判”建议，但可以想见的是，依据俄罗斯战略文化传统，不会将既得领土让出，同时还要坚持完成对乌克兰“去纳粹化”“去军事化”目标。而乌克兰的目标则是“收回所有领土，恢复领土完整”。因此，如前所述，泽连斯基甚至表示“乌克兰不会同意任何形式的冻结冲突”。这里所说的“冻结冲突”应该是指既不涉及领土恢复，也不涉及政治和经济清算等问题，只是简单的停火来结束战争。而这显然与要收回包括克里米亚在内的所有被俄占领领土的目标相去甚远，因此他才表示绝不接受。可见，俄乌双方在谈判前提设置上固守己见不肯妥协，谈判的启动自然无从谈起。

我们再来看看泽连斯基2022年6月提出的十点和平方案（计划），其内容包括：1、确保核与辐射安全；2、确保粮食安全；3、确保能源安全；4、释放所有被俘人员，让被驱逐者回家；5、落实《联合国宪章》并恢复乌克兰领土完整和世界秩序；6、俄方撤军并停止敌对行动；7、重建正义；8、反对生态灭绝；9、防止事态升级；10、宣布战争结束。客观而论，这些建议粗看似乎没有大问题，但细看其中一个最大的核心问题就是第5条和第7条。这两条中一条涉及领土，一条涉及政治，与其之前的理念基本一致。而这个方案（计划）提出后，美国白宫国家安全委员会战略通讯协调员约翰-柯比说，美国政府认为，任何关于乌克兰局势的和平谈判都应该从讨论乌克兰总统沃洛德米尔-泽连斯基提出的10点计划开始。据此可以断定这个十点方案（计划）大概率是美国帮助制定的。

显然，在战场上并未获得绝对军事优势的情况下，要想收回包括克里米亚在内的所有领土显然不现实，而所谓“重建正义”的内涵就是要追究俄罗斯的战争责任。这两条同样属于“开价”过高，难以构成谈判的前提。也正因为如此，针对泽连斯基的十点和平方案（计划），俄外长拉夫罗夫在新闻发布会上称：“我提醒了，所有问题都在乌克兰一方，他们拒绝任何谈判，并推出不适当也不现实的条件。”预示着俄乌双方在启动谈判问题上仍未找到平衡点。

就谈判的基本原理而言，追求的是双赢而非零和，要想启动谈判首先需要做的就是尊重对方的正当利益，并在谈判过程中尽可能地缩小彼此态度的差距，通过有限度的妥协和让步来促使谈判成功。历史上所有地位平等的谈判盖莫如此。

因此，就俄乌两国目前的情况看，双方必须从现实主义角度出发均做出一定的妥协和让步，才有可能启动谈判并获得成功。事实上，双方的焦点主要是两大核心问题，一是领土，二是“入约”，即乌克兰需要的是俄罗斯归还所有被占领土，而俄罗斯需要的是乌克兰不加入北约，其他都不是问题的核心，理论上存在着妥协的空间。

也就是说，就俄罗斯而言，应该同意从除克里米亚以外此次“特别军事行动”所占领土上撤军，并上卢甘斯克和顿涅斯克两州高度自治或独立——既不属于俄罗斯也不属于乌克兰。放弃让乌克兰“去军事化”的不切实际诉求，只是要求其不加入北约，从而达到乌克兰成为与北约的战略缓冲地带的目的。其他问题以后慢慢谈。

而就乌克兰而言，应该放弃收复“所有领土”的想法，将克里米亚问题暂时搁置，同意卢甘斯克和顿涅斯克两州高度自治或独立，俄罗斯军事人员和装备全部撤离上述地区。承诺不再谋求加入北约。不去要求对俄罗斯的“重建正义”和经济赔偿等。

或许只有这样才是最佳的妥协方案，在避免出现“完全失败者”的情况下开启谈判并进而形成大致的“双赢”结果。因为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不能期待通过获得全部诉求甚至惩罚一方而形成和平条约。毕竟，“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它们（和平条约）确立了在武装冲突中最终所承担的损失或所获得的利益”，这是战争与和平所必然付出的代价，尽管看上去缺少合理性，而人类战争史已多次证明了它的存在。

总之，只要俄乌双方依旧固守自己的诉求而拒绝妥协和让步，和谈就会继续因彼此开价过高而失去前提难以开启，战争也就很难短时间结束，除非一方感到难以支撑下去。然而，到那时，支撑不下去一方必然会付出更多的妥协代价。

（作者为上海环太国际战略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高级研究员，曾任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国际关系研究所所长，国防科技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战略与安全研究所执行所长，文章转自“环太国际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