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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永年:极端政治和西方危机
发表时间:2015-04-14 12:56 来源:国际网
近年来欧洲的政治发展,表明了极左和极右力量趋向结合的极端主义趋势。它的回归绝非只是这些政治力量的操作,而是反映了欧洲乃至西方政治的深层问题,同时也是今天西方民主所无能解决的问题。当前西方的“一人一票”制度发展到现在,产生了深层的问题,需要引入激进的改革。但大众民主很难产生有效政府。而欧洲极端主义的崛起,既是对这种政治现状的不满,也是为了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这里,本质性的问题就是要产生能够解决问题的有效政府。历史上,只有强人政治才能解决问题。世界各地都是如此,但强人政治又具有很大的危险,希特勒就是明证。如此看来,今天西方世界的政治,再次进入不确定的时代。

在欧洲,法国政治历来被视为具有先驱性和象征性,其政治变迁也迟早会影响到其他国家,甚至会在其他国家发生。法国最近发生了什么变化呢?极右派政党国民阵线(National Front)在快速崛起。国民阵线成立于1972年,鼓吹经济上的保护主义,社会上的保守主义和政治上的民族主义。成立之后,国民阵线一直活跃在法国政坛上,包括参加2002年的总统竞选,差点执政。到今天,国民阵线已经成为法国最大的政治力量。

近来,有几个因素使得国民阵线再次引人注目,也使得人们开始担忧西方政治的未来。首先,《沙尔利周刊》遭恐怖主义攻击后,国民阵线意识形态的正确性似乎再次得到了印证,即反对全球化和开放的移民政策。国民阵线认为法国正在遭受穆斯林的攻击。第二,在外交上,国民阵线认为法国应当退出欧元区,美国不可靠,主张和俄罗斯靠拢。第三,最为显著的是,这样一个极右政党,开始主张原来由极左政治力量才提倡的劳工政策。至少在意识形态上,国民阵线试图整合极右和极左的力量。这些因素使得国民阵线成为今天法国民众支持度最高的政党。

尽管国民阵线能否在法国执政,及其执政后会否把它的意识形态转化成为实际的政策等,还都是未知数,但人们必须对即使在意识形态层面的变化给于足够的重视。在亚洲,意识形态在政党政治中并不重要,亚洲的政治力量往往是先有利益,再去找意识形态来论证自己存在的合理性。但欧洲则相反。

近代以来,欧洲政治就是阶级政治,各国政权一直在左右派政党间转换,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国民阵线使人惊讶的地方不是因为其极右,而是这个极右政党试图整合极左的政治力量。希腊、意大利、匈牙利等国也已经出现类似的发展,即左派政权吸纳右派力量。在欧洲政治史上,希特勒时代的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就是这样一种极左和极右相结合的政治力量。没有人会说,欧洲会重演从前的历史,但这些政治现象的发生,应当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和思考。

左中右都无法解决问题

二战后,左派占据欧洲政治的舞台。战后经济迅速复苏,福利制度急剧扩张,随之膨胀的便是管理福利制度的国家官僚机构。到了1980年代,左派政治难以为继,政治往右转。英国的撒切尔主义是右派政治的象征,实行大规模的私有化政策。撒切尔主义很快扩展到大部分西欧国家。不过,右派政治也同样产生了很多问题。到了布莱尔的时候,提倡“第三条道路”,既不左、也不右的中间道路。但近年来的政治发展,表明了极左和极右力量趋向结合的趋势。如果这个趋势成为政治现实,必然对欧洲乃至整个西方政治产生巨大的影响。

人们可以把这种趋势称之为极端主义。极端主义的回归绝非只是这些政治力量的操作,而是反映了欧洲乃至西方政治的深层问题,也就是今天的西方民主所无能解决的问题。西方政治面临的困境可以从如下三个方面来探讨。

第一是全球化对西方的影响。1980年代以来,西方是全球化的主体和推动者。这一波全球化主要由资本驱动。有几个主要因素有效推动了西方资本的全球化。首先是西方的产业升级,一些产业需要转移到其他国家,主要是发展中国家。其次是福利制度,西方实行高税收政策,资本试图通过“走出去”来逃避本国的高税收。再次是在私有化路线下,西方各国放松了对本国资本的管制。同时,一些发展中国家尤其是中国开始实行开放政策,也使得西方资本能够在海外寻找到巨大的空间。

全球化在为西方国家带来了大量财富的同时,也导致了收入差异的加大。那些能够参与全球化的人口(主要是资本)获取了最大量的利益,没有能力的人口则成为受害者。同时,全球化也为欧洲国家带来了大量的移民,包括穆斯林人口。无论是收入差异意义还是种族意义上的社会分化,都给今天的西方社会带来了无穷的社会和政治问题。

第二是产业结构的变化。首先是产业转移问题。旧的产业转移出去了,但没有新的产业替代。欧洲曾经在世界制造业中占据重要地位,但今天除了少数几个国家(德国等),制造业已经不再是欧洲的主要产业。制造业的衰退深刻影响了西方的就业结构。大量人口尤其是年轻人的失业,是西方社会又一个影响社会政治稳定的大问题。其次是产业结构本身的变化。很多国家的产业向金融业和信息产业发展,它们不能产生中产阶级。再者,由于技术的进步,一些传统上能够为中产阶级提供工作机会的产业,也大量缩减工作机会。这使得原来的中产阶级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他们的工作要不被资本所“剥夺”,要不被掌握低端技术的底层(包括外国工人)所“剥夺”,原来的生活水准难以为继。

第三是西方民主制度在经济、政治与社会的失衡。这可以用简单的算术来说明。今天的大众民主最直接的表达就是“一人一票”,最直接的目的就是“一人得一份(福利)”。但从“一人一票”到“一人一份”的转换需要条件。如果一人要得一份,前提就是一人需要贡献一份;如果一人不能贡献一份,体制就不可持续。矛盾显现于“一人一票”的民主要保证“一人一份”,因为政治人物必须这样做,否者就得不到选票,掌握不了政权;但是,“一人一票”根本不能保证一人能够贡献一份,或者说,“一人一票”的民主根本就不包含一人必须贡献一份的机制。这样的民主难以持续。

在大部分时间里,西方实行的是精英民主,大众民主也只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的事情。在精英民主时代,选举和被选举权都是有财产限制。诚如马克思所言,是资产阶级的民主。精英民主主要表现为政治阶级和资本阶级之间的权利分配,后来这种权利才逐渐扩展到全体人口。随着选举权的扩展,社会权利,即福利政策,也得以扩展。西方早期的福利政策是极其保守的,主要是为了保护资本利益,通过保护社会而达到社会稳定,因为资本的运作需要稳定的社会环境。德国俾斯麦时代出台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保障政策,就是典型的例子。现实地说,社会政策就是富人(往往是资本家)出钱买稳定。

但是随着民主的扩展,人们对社会政策性质的看法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到今天,社会政策被普遍视为是人生而有之的“权利”。这种权利观的普及对西方民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如果要赢得选民的支持,政治人物就必须向选民承诺高福利。新加坡的李光耀先生曾经批评,西方的这种民主是“福利拍卖会”,谁出价高(提供高福利),谁得票就多,谁就可以掌握政权。这就改变了政治和经济之间的平衡。在精英民主时代,因为政治人物大多为资本所推荐和支持(即马克思所说的“国家是资本的代理”),他们必须考虑到政治和经济之间的平衡。但是,在大众民主时代,尽管资本的支持还是很重要,但政治人物最重要的考量变成了选票,也就是选民。这使得政治人物急剧向选民倾斜,而对资本不利。

既有福利制度难以为继

在不能实现一人贡献一份的情况下,如果资本愿意多贡献几份,让那些没有能够贡献的社会成员分享,体制还是可以持续下去。但如果资本不愿意这样做,体制就会遇到麻烦。实际上也是如此。在“一人一票”的体制下,人们往往把自己所拥有的权利视为当然,而且对权利的要求也无度。谁来贡献一份呢?只有资本才能这样做。问题在于,资本的本性并没有改变。资本不愿意看到政府通过高税收,把自己的财富转化成为社会成员的权利。同时,资本是有能力逃避这种情况的。资本的全球化就是其中最有效的方法之一。

在全球化时代,政治和社会是不能流动的,资本却可以,这使得三者之间更容易失衡。政府如果实行高税收政策,资本就会跑掉;但如果减少福利,依靠福利而存在的社会就会不满,政府就没有合法性。如何维持福利呢?西方有几个通用的办法,包括向中产阶级征税,债务(向老百姓、外国借钱),牺牲未来(照顾有选票的老人而牺牲没有选票的年轻人)等。但这些都不是长远之计。向中产阶级征税已使得他们苦不堪言,西方各国都面临中产阶级危机。大肆借债已使得西方各国债台高筑,到了危险的边缘。通过牺牲年轻人向老年人买选票,更使得西方年轻人感觉到毫无前途,这也是今天西方年轻人反建制的重要因素。

即使没有全球化,“一人一票”体制也难以为继,因为这里还有资本的动机问题。如果资本所得大都被政府用在福利,依靠福利而生存的社会阶层(或者“懒人”)便会越来越大,资本所有者就不会有动机去创造财富。

西方的“一人一票”制度发展到现在,产生了如此深层的问题,已经需要引入激进的改革。但谈何容易?尽管西方人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知道如何改革,但就是解决不了谁来改革的问题。大众民主很难产生有效政府,因为只要福利和选票挂钩,通过选举产生的政府,将没有任何能力来做牺牲选民利益的改革。

欧洲极端主义的崛起,既是对这种政治现状的不满,也是为了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这里,本质性的问题就是要产生能够解决问题的有效政府。历史上,只有强人政治才能解决问题。世界各地都是如此。但强人政治又具有很大的危险性,希特勒的国家社会党就是明证。如此看来,今天西方世界的政治,再次进入很不确定的时代。

(作者为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教授、中国问题专家、曾任英国诺丁汉大学中国政策研究所教授和研究主任,文章转自联合早报)

责任编辑: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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