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政局”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2015年十大地缘政治风险的首位。

在过去的一年里，三大难题撕裂着欧洲。它们是：经济形势持续低迷，有陷入长期停滞的危险；乌克兰危机无缓解迹象，严重冲击欧洲国际秩序；民众“疑欧”情绪不断攀升，导致英国准备“脱欧公投”以及反欧洲一体化势力日趋活跃。

在三大难题纠结在一起困扰欧洲时，新年伊始又发生震惊全球的巴黎恐袭事件，亦由此引发宗教、文化矛盾尖锐的两难局面。国际调解无效，乌克兰东部战事重起，北约与俄罗斯竞相显示军事实力，气氛更趋紧张。主张结束紧缩政策、进行债务重组谈判的希腊激进左翼联盟在大选中获胜，“希腊退出欧元区”的担忧再度出现。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这些新事态使本已错综复杂的欧洲形势更加动荡不安，前景更难准确预测。

形势发展的大致趋向是：

一、欧洲经济表现可能有所好转，但持续低迷问题尚难解决

（一）希腊激进左翼联盟在大选中获胜并非偶然。实施持续紧缩政策以换取援助几年来，虽使希腊于2013年提前实现基本预算盈余，但国内生产总值缩水近4分之1，失业率超过25%，年轻人失业率超过50%，民众人均月收入不及600欧元，这低于实施紧缩前，债务未降反升，占国内生产总值的175%。这种严峻的财经形势确实难以为继，必须有所调整。但这并不意味着真会出现“希腊退出欧元区”的前景，因为无论希腊自身还是欧盟整体都经受不起希腊一旦退出欧元区所引起的严重后果。一旦希腊迈出违约这一步，不仅它会面临财政“崩溃”，而且就连力推紧缩政策的德国也会遭受沉重损失，因为希腊2400亿欧元债务中有4分之1以上是欠德国的。希腊与欧盟机构间就债务重组问题的谈判已经开始，虽分歧严重，但迫于大局终会达成某种妥协。

（二）希腊违约问题虽可避免，但它坚决反对紧缩政策的态度会影响到其他债务国，例如西班牙，意大利，从而使欧债危机发生以来紧缩与增长两者之争再度激化。

任何国家发展经济，都必须采取符合其国情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两者应当是协调的，而不能是相左的。欧元区“固有”弊端，就是它有共同货币，却没有共同财政政策。前者由联盟机构掌管，而后者却由成员国自行决定。紧缩与增长之争，实质上是一个主张采取紧缩的财政政策，一个主张采取宽松的货币政策。两者相悖，而非相辅相成。其结果是难以起到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促进经济发展的应有作用。

（三）欧盟委员会去年底提出3100亿欧元的融资计划和欧洲央行今年初决定实行欧洲版“量化宽松”政策，计划每月注资600亿欧元购买各国债务，直至2016年9月，也就是在这期间在欧洲市场上增加货币流动性。这两者都是试图从货币政策上做文章，想办法，以求提振欧洲经济。在市场对欧元信心不断下降的背景下采取这些措施究竟能起多大效果，各方存疑不少。再加之财经实力最为雄厚的德国对这两项计划虽未明确反对，但并不热心。关键的一点在于要德国为挽救欧洲经济而拿出更多的钱，这是它从欧债危机发生以来一直坚决抵制的。在欧洲各国普遍财政紧张，德国又不积极配合的情况下，无论在市场上融资还是出资购债券都会是相当困难的。上述计划能否落实还很难说。

（四）欧洲经济持续低迷，债务危机迟迟无法解决，其根源在于欧洲国际竞争力不断下降，欧洲产品在国际市场上所占份额逐步缩小。据统计，欧洲产品在市场上所占份额从过去的40%左右降到如今不到20%。长期奉行高工资、高福利制度，既影响其国际竞争力，又加重了其财政负担。再有，欧盟与欧元区都是主权国家联合体，相比美、加、澳、日等单一主权国家，甚至没有加入欧元区的英国，其决策机制繁复，运用经济、财政、货币政策具有更多制约。“一体化”在初期是促进各国经济增长的“正能量”，现在反而成为相互拖累的“负能量”。

欧盟今日的困境归根结底在于过快过急推进一体化，使得它越来越难以适应全球化加速发展导致国际竞争空前激烈的大趋势。

二、乌克兰危机恶化，但不会导致俄与西方直接冲突

乌克兰危机已持续一年之久，远无缓解迹象。其原因在于酿成这场危机的有关各方利益冲突，矛盾重重，一时谁都不肯轻易让步。目前这种既谈不拢，和解不了，又打不起大仗的局面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各方态势是：

（一）乌克兰基辅政权既是这场危机的始作俑者，又是最大的受害者。它不甘心克里米亚被俄罗斯趁势收回和东部地区实际上分裂出去，而它自己又无力改变这一既成事实。它极力想拉美欧下水，但由于乌克兰既非美核心利益，也非所有欧洲国家认定乌是志在必得之地。因而，西方对俄只限于经济制裁，而不考虑军事手段选项。由于乌克兰现在又是个经济濒临破产的乱摊子，美欧都是既无意也无力给予乌急需的巨额援助。面临经济形势日益恶化，东部地区分裂势力又打压不下去，乌无论靠乞求还是讹诈都无法从西方得到更大支持。这使得新成立的政权内部分歧愈来愈严重，总统、总理各行其是，治国理政毫无章法。这种混乱局面恐难持久。

（二）收回克里米亚是俄罗斯从乌克兰危机中获得的最大成果。这对它的国家安全具有重大且深远的意义，外部压力再大，它也不会在这一问题上动摇。至于乌东部地区亲俄势力，只要基辅当局不承认该地区享有高度自治权的独立政治实体，俄不会放弃对其支援。因为这一地区是俄谋求在未来乌克兰政治走向上拥有发言权的有力筹码。俄深谙西方对俄不敢动武，只能靠经济制裁施压，制裁固然会对俄造成重大伤害，但在经济全球化时代，对俄罗斯这样一个幅员辽阔、资源雄厚、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大国来说，制裁措施是有限度的，不可能持久。近期欧洲方面已显露出这方面的迹象。普京已公开声言，俄罗斯一定能够挺过眼前困难，至迟2017年俄经济将重回正轨。为显示顶住西方压力的决心，俄一方面强调2020年前强军计划照旧，另一方面通过频繁军演、展示新式武器、军机远洋巡航等动作，大秀“肌肉”。

（三）部分欧盟国家在美国怂恿、挑动下，本想通过“颜色革命”、“暴力夺权”，一举将乌克兰拉入西方阵营，进一步压缩俄战略空间，不料却酿成难以收场的乱局。这不仅搅乱了欧洲的和平与安宁，而且使欧盟背上乌克兰的乱摊子，导致自身经济困难更加严重，内部分歧更难弥合。原来欧洲引以为荣的和平繁荣景象被蒙上浓浓的阴影。一体化陷于停滞，国际声誉和影响力下降。欧盟陷入两难境地，它既无力迫使乌克兰交战双方停火、休战，通过和谈解决问题，又不能听任事态按目前态势发展下去，导致欧盟内部进一步分裂。迟迟达不成进一步制裁俄罗斯的共识，不少成员国对此表示异议，新组成的希腊政府甚至为此表示抗议，由此可见分歧之深。德国前总理施罗德在危机一开始就指出欧盟在乌克兰问题上犯了“历史性错误”，确非妄语。

（四）乌克兰危机形成如今的乱局，如果说是美国一手造成的或许有点过分，但说它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有根据的。支持乌亲西方派发动“颜色革命”的是它，怂恿极右势力“暴力夺权”的是它，挑动基辅以“反恐”为名武力镇压东部亲俄力量的是它，带头推进一轮又一轮制裁俄罗斯的是它。它挑起此次乌克兰危机是为了达到自己的战略目的，或者说“一箭三雕”，即：打击俄罗斯，阻遏其复兴；破坏欧俄关系，加深欧盟内部分歧，迟滞一体化进程；在美将战略重心转向亚太地区后，维系甚至巩固它在欧洲事务中的主导权。

表面上看，美国达到了目的，它是乌克兰危机的最大赢家。但是，有得必有失。首先，美国从开始就声言军事手段不在其选项之中。从战略角度看，它对俄罗斯的军事实力还是有所顾忌的，从而成为它维持其霸权地位的“软肋”。其次，美国虽口口声声说它坚决维护基辅政权以及与俄毗邻的欧洲国家的安全，但它碍于与俄关系，不可能给予这些国家所期待的军事支援；又碍于自身财力，也不可能给予它们所需的经济援助。关键时刻美国的支持靠不靠得住的忧虑，在美国的盟国（不仅限于欧洲）心中都会留下印记。再有，美国一面籍乌克兰危机打压俄罗斯，一面又用“亚太再平衡战略”遏制中国，结果反促成自己的两个对手联起手来。这是一个重大的战略失误。

三、“疑欧”力量上升，但主流民意依然支持一体化

欧洲民众与社会精英之间对一体化的认知本就存在隔阂，在欧债危机和乌克兰危机双重打击下，民众对精英、政要极力推进一体化酿成生活水平下降、社会动荡不安更加不满。形形色色的“疑欧”情绪在众多国家内部滋长。这表现在许多方面：

（一）以反一体化为主要政见的极右翼政党在2014年欧洲议会选举中在法、英等多国获胜，有的甚至获得议席的首位。

（二）支撑一体化的“主权让渡”主张正逐渐为“主权回归国家”所取代，将本国利益置与联盟利益之上已形成势头。匈牙利是一个突出例子，它顶住欧盟的各种压力，坚持在内政外交上推行符合本国利益的政策。

（三）在不少国家内部分裂主义势力抬头，在政党活动中成为越来越不容忽视的力量。苏格兰独立公投虽未成功，但它的影响依然存在。英国保守党提出“脱欧公投”，虽旨在增强英国为修改欧盟条款同欧盟讨价还价的筹码，但它在客观上反有利于英国内部疑欧势力的提升。英国将于今年内进行地方选举，从目前情况下保守党很可能获胜，势必会正式宣布2017年进行“脱欧公投”。届时，不排除会弄巧成真。一旦英国脱离欧盟，将形成欧洲政坛的大地震。

（四）反对外来移民、排外主义是从“疑欧”情绪派生出来的。这几年它在欧洲不少国家，主要是经济发达的国家抬头。英国这次要求同欧盟重新谈判，也主要在于修改欧盟的移民政策以及与之相关的规定。年初巴黎发生的恐袭事件引发的一个严重后果，就是欧盟内部排外思潮的发展。这会对推进一体化形成新的障碍。

然而，总的来看，欧洲主流民意还是支持一体化的。原因在于：

（一）欧洲从二战后走向复兴、繁荣、和平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实行欧洲各国和平联合、推进一体化。不管眼下民众对一体化有这样或那样的不满意，但他们深知民众生活在战后确实获得很大改善。即使这次希腊激进左翼联盟获胜，依然有70%以上的民众主张留在欧盟。其实，民众所要求的是对欧盟、欧元区现有机制进行必要的改革，而不是推倒重来。

（二）欧洲一体化进程已历经几十年，成员国利益交融，确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果说什么“利益共同体”、“命运共同体”，欧盟才堪获此称谓。昔日的繁荣与今日的困境，都有力地证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三）欧洲一体化是不可逆的。从启动之时起，就没有规定成员国退出的条例。所有成员国都深知，一旦退出欧盟，所带来的问题要比留在欧盟内部的问题多得多。在国际竞争日趋激烈的大环境下，欧洲众多中小国家只有“抱团取暖”，才能生存、发展。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综上所述，欧洲正面临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不过，从长远看，欧洲一体化进程虽暂时停滞，但不会戛然而止。历经磨难焕新生。欧盟、欧元区必将以新的生命力活跃在国际大舞台。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高级研究员、前驻欧盟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