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民众喜欢抗议游行，且必须搞出大动静和大影响。抗议活动的原因都是民众对现实不满，进而往往演变为打砸抢烧等暴力事件，甚至发展为大范围乃至全国性骚乱。宪警奉命弹压自然会引发激烈冲突，国家陷入动荡和混乱。政府也多次在举国抗议下收回成命或做出重大让步。

近年来，相继爆发因提高燃油税而引发一年半的“黄背心”抗议运动，因退休制度改革导致半年多的抗议风潮，前者迫使政府做出让步并提高最低工资待遇和家庭补贴，后者则以政府降低预期把原定的退休年龄由65岁降为64岁，以及未经过议会投票而改为政府承担责任方式“硬推”。两大抗议风潮为时之长，均创历史纪录。中间还夹杂着大小不一的诸多抗议活动，如为时数月的全法“广场深夜静默”，以及暗喻食物短缺而在各级政府门前的“平底锅音乐会”等。对社会和民心造成的影响之大，对国家造成的损失之重，难以估量。

6月27日上午，巴黎郊区城市南泰尔，北非裔少年纳赫尔驾驶租来的小汽车，在警察路检时因拒绝停车，被开枪击中头部死亡。视频显示，警察在开枪前对纳赫尔说：“你脑袋上将会中一颗子弹。”2022年，13人因拒绝听令于警察而遭击毙，纳赫尔则是2023年第二位被击毙者。

事发当晚，法国数十座城市相继爆发骚乱，数十辆汽车遭焚烧，多地警察局、市政府及学校遭烧抢。刚被警方强令解散的环保运动“地球起义”组织重趋活跃。150名骚乱分子被捕。28日一早，马克龙总统召开部际危机委员会会议，研究应对“非法暴力行为”之策，表示抵近开枪导致死亡“无可辩解，不可原谅”，同时“致谢”通宵保护公共设施和维持秩序的所有人。博尔内总理、达尔马宁内政部长同时对警察过度执法做出反应。巴黎警察局长努内答允“公布所有真相”。评论称青年对现实的愤怒太强烈了，青年和警察彼此间的误解太深了。同为外裔的法国足球明星姆巴佩发表推文：“我为法国感到难过。无法接受，小天使走的太早了。”左翼政党支持抗议警察暴力执法，发展为对警察暴力进行“绝对谴责”。

30日，马克龙总统提前离开在布鲁塞尔召开的欧盟峰会，主持第二次部际危机委员会，表示将在现有基础上增派宪警和“补充手段”，“少年死亡事件被工具化不可接受”，要求内政部动用治安力量“迅速而适度”地做出回应。所有家长负起责任，社交媒体撤消煽动暴力的内容。马克龙宣布推迟于7月2-4日对德国的国事访问。博尔内总理表示不排除宣布全国紧急状态。巴黎大区决定拨付2000万欧元，用于修复遭损坏的公共建筑。内政部长达尔马宁向全国警察发出书面通知：“3天来，国家陷入少有的暴力混乱”，“决定性时刻即将来临”，国家“寄希望于治安力量的忠诚和职业操守”。

6月30日，极右翼人士让·梅西阿在捐款平台（GoFundMe）上公布“支持南泰尔警察家庭”账号，到7月4日晚共收到7.5万笔捐款150万欧元。慈善人士为死者纳赫尔家庭的网络捐款为2万笔37万欧元。评论称杀人的警察家庭收到的捐款远超出受害者家庭，透露出极令人担忧的信号：外籍移民与本土居民的心理界线不言自明。有人在网上发起反对“耻辱捐款箱”签名，只有1万人响应。纳赫尔家庭聘请的律师布兹鲁表示，将就诈骗和盗用别人身份谋利两项罪名起诉梅西阿。迫于压力，梅西阿宣布捐款账户于7月4日午夜关闭。

截止7月4日，骚乱共烧毁12202辆汽车，烧毁或损坏建筑物2508栋，23878处公共场所着火，遭袭警局和宪兵兵营1269所，受伤宪警808人。遭袭学校243所，其中60所严重受损。3505人被捕，其中巴黎1373人，374人受到即时审判。年龄最低11岁，最长59岁，平均17岁。直接损失超过10亿欧元，保险理赔金额超过2005年骚乱。间接和外溢损失难以统计。

国际舆论聚焦法国骚乱，法国警察暴力执法千夫所指。联合国人权委员会高专署发言人指出：“法国到应严肃对待治安力量中存在的严重种族歧视问题的时候了。”法国当即回称“毫无根据”。欧盟司法官员雷德尔斯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欧盟对法国警察暴力执法感到担忧，法国需要反思。法方即时反驳：“关你何事！欧委会和欧盟官员无需关注法国警察！”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指出，“殖民历史”和“系统性种族主义”是法国骚乱的真正原因，骚乱“又会导致对穆斯林和移民的更多压迫”。“很明显，法国必须吸取教训”。载有41名中国游客的大巴在马赛遭袭，多人受伤。当即中断在法国的行程，前往瑞士。但瑞士也不安宁，洛桑发生骚乱，7人被捕。

7月4日，马克龙总统会见骚乱损失最重的241位城市市长，表示虽然骚乱高峰已过，仍需格外谨慎。政府将尽快出台重建法案，可能对未成年犯罪者的监护人实施“财政惩罚”，将就骚乱城市重建进行紧急立法，各级政府开始与市民和青年对话，寻找事故原因。

7月8日，巴黎2000余人不顾警局禁令抗议游行，纪念2016年7月被宪兵拘捕后死亡的黑人青年特奥雷。全法多地仍有30多处反警察暴力游行。要求尊重自由，对警察队伍、干预方式和武器进行彻底改革。

人们普遍担心2005年事态重演，却不幸被言中。2005年10月27日，巴黎郊区克利希苏布瓦市，分别为15岁和17岁的两名北非籍少年移民，为逃避警察追捕躲入变电站，被高压电击致死。众多青年上街抗议并焚烧汽车，警察弹压时不小心把催泪瓦斯弹射进了清真寺，惹下大祸。抗议活动演变为宗教狂怒。由一个小城引发的骚乱迅速扩大至全国大部分地区，警察和公共交通工具成为主要的攻击对象。抗议范围由受贫困和失业两大问题困扰的郊区城市，蔓延至许多大中学校，众多外籍青年移民参与暴乱，毫无忌惮的发泄平日压抑在心中的愤懑。11月8日，法国政府宣布为时三周的全国紧急状态。为时三个月的城市暴力行为，是1968年5月风暴之后破坏力最强的一次。由此引发的社会与文化断裂状态已难以弥合。各界都深感担忧，认为由此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

2007年11月25日，距离巴黎30公里的维里耶勒贝勒市，一辆巡逻的警车与一辆摩托车追尾，有人说是警车追赶碾压，车上分别为15岁和16岁的两名北非裔少年当即毙命。全城大乱，有人掀翻汽车点燃，有人向警察投掷燃烧瓶，有人开枪。大批警察前来弹压，150名警察受伤。多间商店和公共场所被捣毁后纵火焚烧。骚乱迅速扩大到周边六座城市，进而蔓延到全国各地。数千辆汽车被烧，法国海外领地也相继爆发武力冲突。

二战期间，大批非洲青年被招募加入法军。战后经济重建时期，更多数量的北非劳动力应邀进入法国。外籍移民主要集中在大城市周边地区，外籍移民边缘化和社会贫困化的“郊区问题”由此而来，“郊区”成为贫民区的代名词。现今虽已是第二和第三代移民，基本上都已是法国人，但仍难以融入社会。“郊区问题”是历届政府都想解决却又难以解决的棘手问题，各种方案和措施层出不穷，均未见效。马克龙政府2018年出台融合计划，并未实行。

骚乱尚未平息，各方都已开始反思。右翼政党要求强化治安严厉制裁，左翼政党则说一切皆因政府对贫困人口帮助不足所致。马克龙总统强调秩序和团结。极左翼要求大力扶助贫困，极右翼要求铁腕打击外籍移民。政府批评反对派把纳赫尔事件工具化向政府施压，反对派又批评政府把该事件工具化打击反对派。左右两大阵营在郊区问题上的立场日趋对立，说明国家的“政治裂痕”在加速扩大，政府又拿不出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两大阵营对抗加剧必然导致社会进一步撕裂和动荡。

“硬极右”复兴党领导人穆泽尔要求取消移民家庭补贴，把成年人年龄由18岁降至16岁，借以惩治移民犯罪。对所有攻击警察、市政和国家公物的行为入刑。与家长签署责任书。剥夺攻击警察者的法国国籍。所有参与骚乱的青年不得获取法国国籍。

社会学家分析，闹事的青年们既无学业更无职业，成为被社会抛弃的无用之人，他们自成一体，只能通过暴力“自毁”方式显示自身存在。面对在发生骚乱时切断网络的“反民主”质疑，政府急忙澄清，说从未想过要全面断网，只是在需要时临时部分断网，以避免骚乱者串通和交流犯罪方式相互影响，且仍处于思考阶段，将就此进行网络安全立法。

本次骚乱发生后，意大利副总理兼外长塔加尼说：“法国的郊区病在世界上独一无二。”不断发生的郊区骚乱，往往没有政治诉求，没有明确目标，没有领导人，许多人出于对法国的仇恨而参与其中。马克龙要求政府“深入工作”，以便做出“具体决定”，实属不易。在经济困难时期，政府更无足够财力解决“郊区问题”，只能在骚乱发生后通过弹压恢复秩序，这种“殖民统治法”又为再次骚乱埋下了伏笔。40年前的1983年，郊区青年的游行口号就是：“停止开枪杀人，我们不是兔子！”

2022年总统选举，军警界投票支持极右勒庞和“硬极右”穆泽尔的比率分别为39%和25%，马克龙居第三位为14%。这一现象说明了许多问题。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欧洲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