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0日，美国与乌克兰签署《美乌重建投资基金成立协议》，也称“美乌矿产协议”。5月8日和12日，乌议会和泽连斯基总统相继批准该协议。13日，乌议会为落实协议通过了预算法修正案，美国际开发金融公司与乌经济部下属的支持公私伙伴关系署就基金操作办法签署两项商业协议。美乌矿产协议的签署表明一度紧张的美乌关系有所缓和，双方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利益捆绑。从公布的协议内容看，其本质并非和平方案，反而使乌克兰危机进一步复杂化。

乌克兰矿产开发的经济可行性存疑

截至5月中旬，美乌双方仅公开了矿产协议的主要条款，未公布协议细节以及附加协议的内容。根据现有条款，成立美乌重建投资基金旨在为乌克兰重建和现代化吸引全球资金，并为基础设施、能源和矿产开采项目提供资金。协议避开了双方原有的一些分歧点，未提及美国向乌提供安全保障，和乌克兰对美债务义务。此前乌方将安全保障视为签署协议的前提条件，美国则将以往对乌援助视为债务，要求将基金收入优先偿还对美债务。

基金的资金来源和治理结构备受关注，因为它们关乎美乌合作的本质和前景。根据协议，乌方的资金来源是发放关键材料和油气领域项目新许可证50%的收入，美方则将通过捐助和可能的军事援助为基金注资。5月2日，美国宣布批准向乌克兰出售F-16战机零配件和提供训练、维护等配套服务。据美媒报道，这笔总额3.105亿美元的交易费用将作为美方投入，折算在基金中。协议规定美国助力从支持乌克兰对抗俄罗斯的国家吸引投资与技术的条款，具有明确的排他性，这便于美国主导乌克兰矿产和经济项目。同时，乌克兰拥有境内所有矿产所有权和控制权，基金由美乌按50：50比例共同管理，这使得美国可通过投票权影响关键决策，确保资金流向符合其战略目标，形成“用武器换取资源控制权”的模式。

各方普遍认为，协议落实面临诸多障碍，现有条件下乌克兰矿产开发的经济可行性存疑：一是乌克兰关键矿产的现有数据多基于苏联时期勘探结果，获取确切数据需重新进行地质勘探，而勘探和开发资源的周期长、成本高、难度大；二是乌克兰约40%高价值矿产位于乌东四州等地，强行开发可能激化与俄方的冲突；三是乌克兰危机前景不明，大规模投资安全风险高，即便停火，修复涉及资源运输和加工的基础设施仍需巨额资金；四是利润分配方案不确定，乌方称，基金前十年的利润和收入全部用于国内新项目和重建，具体条件有待协商；五是2012～2020年乌方仅颁发20多个矿产开发许可证，未来新许可证发放收入不确定。

双方背后的多重算计

对美国而言，这份协议具有双重战略价值。在地缘经济层面，美国认为乌克兰拥有其稀缺的稀土、锂、铍、镓、氖等关键矿产。协议是美国为控制乌克兰矿产资源和经济命脉迈出的第一步，是美国“资源外交”的新形式。美国通过公私合营和免税条款，构建了“资源开发—资本回笼”的商业模式，服务于《国防生产法》供应链安全目标，为电动汽车、军工等产业提供“战略矿产储备池”，以降低对中国和俄罗斯等国依赖，使乌克兰成为其全球资源战略布局支点，并可能将此模式复制到其他资源富集地区，从而强化美国对全球关键矿产供应链的控制。

在地缘政治层面，特朗普政府试图通过经济手段强化对乌影响力。早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内，美国就鼓励企业投资乌克兰能源和矿业，推动乌能源多样化，以减少对俄依赖。特朗普第二任期延续“美国优先”策略，强调经济利益优先，偏好极限施压和交易方式，将协议视为以资源合作巩固地缘优势的工具，其外交叙事转变为乌克兰的资源只有属于美国才安全，既谋求削弱俄罗斯在乌克兰的存在，又通过利益捆绑增强对乌克兰和欧洲的控制力。

对于乌克兰而言，签署协议实属无奈。随着危机持续，西方对乌支持渐显疲态。2024年一季度美国仅向乌克兰提供3亿美元援助。在这种情况下，泽连斯基于当年9月访美时向特朗普兜售“胜利方案”，其中第四条提议与美国、欧盟和其他盟友签署一项协议，共同投资和使用乌克兰的自然资源。泽连斯基的游说得到特朗普团队的积极回应。然而，美乌谈判波折不断。2月28日，特朗普与泽连斯基在白宫发生激烈争吵，导致原定协议搁置，特朗普随即暂停对乌情报支持和军援。3月28日，美方提出新版矿产协议草案，向乌方开出更高要价。

乌克兰作为弱势一方在对美周旋中且行且退，原本希望用矿产资源换取美国提供安全保障，未果后只能退而求其次，通过让渡经济利益维系美国援助。美俄关系解冻让乌克兰感到焦虑。乌方认为，强化美乌利益捆绑可提升安全感和对抗俄罗斯的能力，同时为其加入欧盟增加政治资本。协议使乌方可以寄希望于美国继续提供其急需的防空系统等武器及资本和技术，并借此吸引国际资本参与本国矿产开发和重建，推动经济复苏。此外，由于部分矿产资源位于俄方控制地区，乌方试图通过协议促使美国在俄乌谈判中加大对乌支持力度。

乌克兰问题将成为长期破坏欧洲安全的“脓包”

美国务院新闻处负责人布鲁斯称，美乌矿产协议与解决乌克兰危机进程无直接关联。协议文本未触及俄乌核心矛盾——领土主权与安全保障，反而可能因资源争夺加剧冲突，增加和谈难度。协议使得美乌关系有所缓和，客观上增加了乌方对抗俄方的底气，同时也向俄方传递了美方继续挺乌的信号。美方追加军援可能进一步激化美俄矛盾。协议签署后，特朗普政府或加大对俄施压力度，敦促停火以推进协议落实。美乌矿产协议以及乌克兰和欧洲国家“不停火就制裁”的联合声明给俄方造成新的压力。5月12日，普京总统提议无条件重启谈判。

当下，俄乌达成全面停火的条件尚不成熟，即便各自承诺也未必能有效落实。原因是，俄乌双方在战场上形成僵持局面，双方均未丧失作战意志和能力，均未放弃作战目标，彼此严重缺乏互信，立场对立，矛盾尖锐。由于领土矛盾具有零和性，双方重启谈判后很难就领土归属做出实质性妥协，仅有望就换俘等难度较低的问题达成共识。

乌克兰危机最有可能的前景是在美国中期选举（2026年11月）前冻结。首要原因是，乌克兰危机的本质是俄罗斯与美西方之间地缘政治矛盾的集中爆发。美国作为促使乌克兰走上反俄道路的外部推手，是危机发生的重要诱因。特朗普回归成为推动危机从消耗战走向冻结的关键因素。特朗普政府继承了奥巴马政府时期以来美国的外交战略，致力于将战略重心从欧洲转向亚太，倾向于以冻结危机减少对欧投入。目前，特朗普政府已通过这场危机达到或接近达到割裂俄欧和控制欧洲的目标，并迫使乌克兰签署协议，下一步更愿意让欧洲接手“烂摊子”。特朗普奉行国内优先和选举优先的方针，希望重构国家利益优先的治理体系，并通过兑现“结束战争”的竞选承诺争取选民支持，因此推测其将致力于在中期选举前冻结危机。

其次，俄罗斯虽然有在短期内继续打消耗战的能力，但也有在中期内实现停火的动力。俄方面临的问题不是是否停火而是何时停火的问题。俄方在战场上处于相对优势地位，需要在成本与收益之间找到最佳平衡点。危机延宕三年多，俄方人力和物力损耗巨大，仅控制库尔斯克就耗时数月，乌东四州（俄宪法规定四州为俄领土）仍有部分领土处于乌军控制下，去军事化、去纳粹化、中立化和解除制裁的目标仍遥不可及。长期打消耗战可能让俄方经济过度承压并透支发展潜力，不仅威胁其社会稳定和损害其政权安全，而且促使独联体地区加速去俄化。因此，俄方将特朗普回归看作从危机中解套以及缓和与西方关系的契机，积极回应美方停火提议。预计在控制乌东四州以前，俄方倾向于边打边谈，尽可能争取更多军事优势和谈判筹码，同时不能完全排除期间与美方就停火达成交易的可能。

最后，欧洲和乌克兰难以改变危机冻结的总体趋势。欧洲主要通过与美协调、对乌援助和对俄制裁等方式在解决乌克兰危机的进程中发挥作用，但内部分歧、对美依赖、防务能力较弱等因素限制了其整体影响力。而且，欧洲以往对乌援助呈“滴灌式”，显示出其虽然担忧来自俄罗斯的安全威胁，但仅愿意在舒适区内做出有限牺牲，不愿意因援乌削弱自身的防务安全能力。因此，预计欧洲在短期内将保持援乌惯性，但无力填补美国减少或停止援助后出现的巨大缺口和扭转乌方在战场上的相对劣势。中长期来看，欧洲无论在意愿还是能力上，都难以将对乌援助恢复到历史高峰时期。

乌克兰武器弹药匮乏，兵源紧张，自身军工生产能力虽有提升但无法满足战场需求，作战能力仍严重依赖美欧援助。2024年乌方计划征兵40万～50万，但实际只征兵20万，无法实现前线部队全部轮换。特朗普政府一改拜登政府持续军援推动危机长期化的政策，而是利用危机追求现实收益最大化。未来，美欧对乌援助力度下降是大概率事件，这将迫使乌克兰在谈判中做出妥协，俄乌双方达成停火协议，但难以就领土问题达成和平协议。危机冻结后，由于俄乌矛盾积累已久，对于停火的监督措施有限，俄乌之间相互袭扰不会停止。乌克兰问题将成为欧洲安全的“脓包”，美国可以随时通过激化俄乌矛盾扰动欧洲局势。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乌克兰室主任、研究员，文章转自世界知识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