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昔日反对派成为实际掌权者,俄、伊在叙影响力退潮;土耳其作为反对派的长期“靠山”之一,则迎来了战略扩张的历史机遇。但目前叙利亚剧变的尘埃尚未落定,各方围绕叙政权性质、派系矛盾、权力分配的博弈还未见分晓,断言土耳其是“最大赢家”为时过早。 |
2024年12月8日,叙利亚巴沙尔·阿萨德政权在反对派的闪电袭击下猝然崩塌,成为推动中东乃至全球地缘格局加速演变的又一标志事件。随着昔日反对派成为实际掌权者,俄罗斯、伊朗在叙影响力开始退潮;土耳其作为反对派的长期“靠山”之一,则迎来了战略扩张的历史机遇。但目前叙利亚剧变的尘埃尚未落定,各方围绕叙政权性质、派系矛盾、权力分配的博弈还未见分晓,断言土耳其是“最大赢家”或为时过早。 牵动内外利益 叙利亚是土耳其最重要的邻国。两国共享900多公里的陆上边界,唇齿相依。叙利亚问题不仅影响土外交布局,也常与土内政、经济、社会变化联动。这成为土介入叙事务的根本驱动力,也决定着土在叙利亚问题中的特殊地位。 历史上,叙利亚曾处在奥斯曼帝国治下,后被法国托管,直到上世纪中期才实现独立。土至今仍在叙境内拥有一块飞地,即奥斯曼帝国创始者的先祖苏莱曼沙阿的陵寝。土将其视为“圣地”和主权领土,并以守墓的名义驻军,还争取到了土公民持护照通过叙进入陵寝的特殊权利。这实际上为土在需要时介入叙内政留下了方便之门。土总统埃尔多安及其领导的正义与发展党(正发党)上台后,其意识形态中的“新奥斯曼主义”不断抬头,意图恢复“帝国荣光”,更是把叙利亚等奥斯曼旧地看作是扩张势力的潜在目标。 2011年发生的所谓“阿拉伯之春”引爆叙利亚内战,土在叙利益变得更加具象化。首先是必须争夺权力真空。叙内战使巴沙尔政府失去对国家的有效控制,各方势力开始纷纷介入。土为避免地区对手借机逼近“卧榻之侧”,一方面大力支持叙反对派武装团体,尤其是其中的政治伊斯兰势力,意图借机扶植亲土政权,将叙变成战略附庸;另一方面积极应对俄罗斯、伊朗在叙的影响力扩张,阻止其向土叙边境靠近,以便为自己留下足够的战略缓冲。 其次是日益严峻的难民危机。叙内战导致500多万难民逃散,其中有350多万人滞留在土境内,给土经济社会带来沉重负担。尤其是自2018年以来,土经济陷入困境,货币贬值、通胀飙升,民众极度不满,逐渐将矛头指向难民群体,指责其挤占就业机会和公共资源,要求政府遣返难民的呼声高涨。反对党以此为由,批评埃尔多安支持叙反对派、接收难民是“战略错误”。这不仅导致埃尔多安和正发党支持率双双下跌,在2023年“世纪大选”中险些失守,还成为其在2024年地方选举中蒙受重挫的主因。难民问题在土被高度政治化,已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 其三是不容退让的“库尔德威胁”。土长期受库尔德民族分离主义势力困扰,与库尔德工人党(库工党)的暴力冲突已持续近半世纪之久。土政府将库工党视为恐怖组织,并认定叙库尔德武装是其分支。2011年后,叙库尔德武装趁乱提出自治,并在叙东北部靠近土叙边境地区建立政治实体。2014年,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在叙兴起,库尔德武装又被美国选中成为其反恐盟友,美西方的援助使其实力进一步增强。这让土深感焦虑,既担心叙库尔德自治会刺激土境内库尔德族群离心,也担心库工党借机获得外部资源,遂不断加码对叙库尔德武装的打击力度,将其上升到捍卫领土和主权的高度,并不惜为此与美龃龉。 应时而变的目标 近十年来,土对叙政策基本围绕上述核心关切展开,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从叙内战爆发到2015年,土以推翻巴沙尔政权为主要目标,积极参与叙反对派早期组织进程。2011年6月,叙反对派第一次会议在土安塔利亚召开;同年8月,叙全国委员会在伊斯坦布尔成立,汇聚了各个反对派组织的代表,明确“斗争路线”并将总部设在土。此后,土持续但有选择地向叙反对派提供资金、武器、人员培训和情报支持,并利用部分反对派组织制衡库尔德武装。 第二阶段是2016~2022年,土虽未在口头上放弃“倒巴”,但实际上更专注减缓难民冲击、打击库尔德武装等现实目标。这源于2015年俄高调介入叙局势,与伊朗联手助巴沙尔稳住局面。土意识到叙政权在短期内不会更迭,遂聚焦解决具体问题。例如,继续在叙反对派中筛选、扶植代理人,于2017年组建“叙利亚国民军”,培养其成为“亲兵”;在美国、海湾国家减少对叙反对派投入后,仍持续为其提供庇护,并在叙西北部伊德利卜省多次助其击退叙政府军攻势;在叙北部接连发起“幼发拉底之盾”“橄榄枝”“和平之泉”行动,切断库尔德武装控制区、压缩其活动范围,并开辟由土实控的“安全区”;与俄、伊联手发起“阿斯塔纳进程”,寻求叙危机解决方案,争取战略主动。 第三阶段是2022~2024年,土放弃“倒巴”目标,启动土叙关系正常化进程,意图借巴沙尔政权之力解决难民和库尔德问题。这是埃尔多安在国内压力与日俱增的情况下,不得已做出的有限让步,意图扩大政策转圜空间。但巴沙尔坚持以土从叙北部撤军为谈判前提,且拒绝同意土打击叙库尔德武装、拒绝与叙反对派达成和解,导致土对叙政策陷入僵局。 突如其来的机遇 为制造转机,土默许叙反对派发起新一轮攻势,原本打算以此向巴沙尔施压,迫其接受谈判条件。但出人意料的是,叙政府军一触即溃,其最主要盟友俄罗斯、伊朗、黎巴嫩真主党或被牵制、或被削弱,无力驰援,巴沙尔政权最终还是倒在了所谓“阿拉伯之春”的余波之中。埃尔多安早已放弃的目标骤然成真,这给土带来了可以尽情想象的战略机遇。 一是缓解国内政治压力。叙反对派夺取政权,使埃尔多安此前对叙政策从“战略错误”变成“战略预判”,政治声誉得以恢复。土境内的叙难民多与反对派有关联,当前情势下难民返乡前景可期,这将有效缓解民众对埃尔多安和正发党的不满。不仅如此,土还在积极筹划参与叙战后重建。据估算,叙重建或需2500亿~4000亿美元,若土建筑、电力等公司能从中分一杯羹,将给土经济带来丰厚利润,有助于埃尔多安政府维持民心、巩固权力。 二是扩大在叙利益空间。虽然带头发动攻势并接管叙政权的“沙姆解放组织”(“沙解”)并非土“嫡系”,但其在伊德利卜曾受土庇护,其武器装备尤其是无人机也疑似受土支援,未来还需继续依靠土叙边境贸易获得收入,因此对土有需求、有期待。阿萨德政权倒台后,土火速重开驻叙使馆,土情报与外交高官密集访叙,还与叙新政府就重建武装力量达成共识,并计划签署双边防务协议。据报道,该协议将允许土在叙部署安全部队,并新辟两个军事基地;作为回报,土将协助叙部署防空系统以抵御以色列的袭击。若进展顺利,土将把叙变成实质上的保护国,在叙获得更多行动自由和资源杠杆,不仅能以更利己的方式推动解决库尔德问题,还将显著扩大在中东的战略纵深。 三是抬升地缘政治地位。土凭借与叙反对派的特殊关系,取代俄、伊成为影响叙局势走向的最重要外部力量,进而成为地缘格局重组的关键一方。着眼当下,伊朗向外投射力量的陆桥被截断,在地区竞争中暂落下风,为土让出空间;俄失去叙利亚支点,其在非洲(尤其是北非)行动的后勤支持将受影响,会显著改变土俄在利比亚的竞争态势。着眼未来,美要在叙打击“伊斯兰国”、防止亲伊朗势力卷土重来,俄要保住在叙重要海军空军基地,欧盟希望确保叙团结稳定、避免新一波难民潮冲击,都需要与土合作、借助其在叙影响力,土将成各方拉拢对象。土在叙“一子落定”便可盘活与各方关系,因此不可能缺席叙局势的后续发展。 迷雾重重的陷阱 然而,未来土能否如愿在叙甚至更大的舞台上扮演关键角色,取决于两个问题:一是土能否保持对叙新政府的影响力;二是叙新政府能否实现权力平稳过渡及对全国的有效控制。 土显然明白要害所在。阿萨德政权倒台后的一个月内,土在外交承认、战后重建、安全防御、能源合作等问题上主动与叙新政府对接,正是要加大双方利益捆绑,趁新政府立足未稳之际,敲定其对土依赖的基本合作框架,将土对叙反对派的“战争价值”转化为“战略价值”。但“沙解”与土在基本意识形态上有分歧,现阶段的优先目标也不完全一致。若该组织能获得更多权力和更广泛的国际承认,那么对土需求就会下降,土叙关系若回到正常轨道,原本存在于两国之间的问题将再度浮现。归根结底,土或许有信心维持一个“友好的叙利亚”,但并不能保证它也是一个“顺从的叙利亚”。 至于未来叙能否实现稳定和统一,多数人把关注焦点放在了党派、民族、宗教差异上,却忽视了土的深度介入本身已为叙内部冲突埋下隐患。对土而言,叙主要武装团体中,“沙解”是非正式盟友,“叙利亚国民军”是代理人,库尔德武装则是仇敌。各派纷争对土不利,各派联合却也非土所愿。“沙解”目前出于尽快实现平稳过渡、避免与美直接对抗等考虑,不愿过度针对库尔德武装。未来若叙库尔德武装参照伊拉克库区建立自治实体,或是参照真主党参政那般进入叙政府组阁,都将是土的噩梦。一旦噩梦成真,难保证土不会驱动代理人在叙掀起新一波冲突。若叙内战重开,一切恐回到原点甚或更差,届时跌落陷阱的将远不止土耳其一方。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研究所副所长,文章转自世界知识期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