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矿产资源成为俄乌冲突各方关注的一大焦点。美国欲与乌克兰签署矿产协议，以强化自身在全球关键矿产供应链的主导地位和高科技领域的竞争优势；而俄罗斯总统普京亦抛出橄榄枝，表示愿向美出口稀土及铝产品。一系列动向揭示出，关键矿产已成为俄乌和谈之外的重要场域，变身为大国在谈判桌上角力的筹码。对于俄罗斯而言，打矿产牌的背后蕴含着极为复杂的地缘政治经济博弈逻辑。

此矿产非彼矿产

俄罗斯幅员辽阔，资源禀赋得天独厚。采矿业在其经济体系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贡献了俄罗斯GDP的六分之一，出口收入的近六成，是当之无愧的国民经济重要支柱。《2050年前俄罗斯联邦矿产资源基地发展战略》明确指出，“矿产资源是俄罗斯国民经济的基石，其多样性和规模是国家安全的基础，是实现国家战略利益的工具，是长期的天然竞争优势”。

在对关键矿产的认知与定义上，俄罗斯与美西方国家存在显著差异。俄罗斯官方更多使用“战略矿产”这一概念，将其定义为“对于国民经济的稳定运行和战略发展、国防安全、满足高科技产业部门需要、取得全球矿产及其深加工产品贸易竞争优势至关重要的矿产原料”。与美西方侧重于新兴技术产业所需特定矿产不同，俄罗斯将传统化石燃料——石油、天然气和煤炭视为关键矿产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传统能源资源储量巨大，产量不仅能够充分满足俄罗斯本国的消费需求，还实现了大规模出口，长期以来一直是俄罗斯国家收入的重要来源和国民经济的主要支撑。

2022年俄乌冲突后，美国联合盟友对俄罗斯掀起了史无前例的“制裁风暴”，能源领域成为制裁的重点目标。俄罗斯积极主动地制定反制举措，全力寻求新出口市场，较为有效地维系了传统能源燃料的出口收入。据俄罗斯副总理诺瓦克称，俄罗斯2023年石油和天然气产业收入约9万亿卢布，能源燃料综合体对国内生产总值贡献超过27%，占出口总收入的约57%、财政收入的1/3。这彰显了俄罗斯传统能源产业在面对制裁时的韧性与应对危机的能力。

小交易与大博弈

在西方语境下的“关键矿产”产业链中，俄罗斯亦占据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尽管其部分矿产金属（黄金、钻石、镍、铂、钛等）出口总量不算大，却是全球产业链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命门”成为俄罗斯突破西方制裁围堵、积累博弈筹码的重要工具，也导致西方对俄制裁不得不有所顾忌。

特朗普2025年上台以来，致力于推动俄美关系再次重启。相比促成俄乌停火止战，俄罗斯与美国的双边经贸合作，特别是在能矿领域更有可能率先实现“破冰”。有俄罗斯学者指出，美国可能有兴趣恢复获取俄能源资源、金属和先进技术生产用材料。普京近日召开稀土行业发展会议，指示要建立从开采、加工到生产高附加值产品的全产业链、全周期稀有金属和稀土金属产业，强调这是“俄罗斯未来的战略基础和优先领域，将决定俄罗斯全球竞争力、经济发展速度和公民生活质量”。会后，普京主动表示“俄罗斯拥有的此类资源远比乌克兰多”，愿向美国供应包括来自乌东的矿产。

此前，俄罗斯一直是美国重要的铝供应来源之一，约占其进口量的15%。但2023年美国对俄罗斯铝征收200%的高额关税，致自俄罗斯的供应基本中止。俄罗斯铝产业因此被迫面临制裁困境；而美国作为全球第二大铝消费国，约40%的铝依赖进口，铝需求缺口也愈发巨大。恢复对美国铝出口不仅将为俄罗斯铝企带来稳定收入，更将释放出美俄两国复苏贸易往来、松动制裁“铁幕”的强烈信号。

美国核能产业对俄罗斯浓缩铀的依赖在短期内也难以割舍。俄罗斯国家原子能公司（Rosatom）在全球浓缩铀市场中占据约44%的份额，美国约35%的核燃料进口来自俄罗斯。2024年5月，美国国会批准《禁止进口俄罗斯铀法案》；俄政府则于11月宣布暂时限制向美国出口浓缩铀，旨在对美反制。但值得关注的是，美国对俄罗斯实施浓缩铀的禁令同时，又设立豁免情形，称“在符合条件的情况下，允许继续进口俄罗斯浓缩铀直至2028年”，这暴露了其在短期内难以摆脱对俄罗斯浓缩铀依赖的困境，也为未来俄美两国持续达成某种“例外交易”创造了条件。

除此之外，由于乌克兰煤炭、油田以及铍和铌等稀土矿主要位于东部、南部被俄军部分或全部占领的扎波罗热和顿涅茨克等地，俄乌冲突三年来俄罗斯实际上控制了乌克兰大量关键矿产储备。美国希望与乌克兰签署的矿产协议尽管雄心勃勃，但由于战事延宕，乌克兰投资环境极不稳定，协议后续落实仍存在重重阻碍，难以在短期内转化为实际的经济效益和产业优势。这种“远水不解近渴”的局面，进一步凸显了俄罗斯在关键矿产领域的现实优势。

内外兼修：俄罗斯矿产突围战

在国内，俄政府加快战略规划，将稀缺矿产的勘探与深加工作为优先方向，勘探重心转向远东和北极地区。根据规划，到2030年俄罗斯计划将稀有金属产量提升至700万吨，逐步实现关键矿产的自给自足，减少对外部市场依赖，以此增强国家的“资源主权”。

北极是俄罗斯加速推进矿产战略的关键所在。根据俄政府评估，该地区集中了俄罗斯铂族金属储量的95%（产量的99%）、镍储量的74%（产量的100%）、钴储量的55%（产量的92%）、磷灰石储量的67%（产量的99%）、稀土金属储量的61%（产量的100%）、铝土储量的14%（产量的64%）。截至2023年，俄罗斯拥有北极地区贵金属、有色金属、稀有金属等887个地质研究、勘探和开采许可证。2023年，极地锂业公司在摩尔曼斯克启动Kolmozerskoye锂矿项目，预计到2030年将产出4.5万吨碳酸锂，有望成为全球第三大锂矿。这一项目的启动，不仅填补了俄罗斯在锂矿开发领域的空白，更为其能源转型储备了重要的战略资产。

俄罗斯还将目光投向海外市场，大力拓展非洲、中东和亚太三大方向。在非洲，瓦格纳集团采用以军事支持换取资源的独特模式，成功控制了中非黄金、苏丹铀矿等重要资产，为俄罗斯提供了绕过制裁的资金流，同时也在非洲大陆建立了稳固的资源据点。在中东，俄罗斯提出建立“矿产欧佩克”的构想，尝试联合沙特等国，共同协调关键矿产政策，以此挑战西方在全球关键矿产定价权方面的主导地位。在亚太，乌多坎铜矿的投产精准瞄准中国市场，这一举措旨在进一步拓展市场空间，提升俄罗斯在全球矿产贸易中的地位。这些举措表明，俄罗斯正以灵活多样的策略，以“小成本”换取“大收益”，在全球矿产竞争的激烈舞台上抢占先机。

总的来看，关键矿产为俄罗斯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西方制裁带来的压力，但俄罗斯要实现向矿产强国的转型，仍面临着诸多紧迫且严峻的挑战。未来，俄罗斯能否借助关键矿产成功实现从“油气依赖”到“资源强国”的华丽转身，仍然充满悬念。但毋庸置疑的是，其必将充分挖掘优势矿产潜力，以期在变乱交织的国际时局中撬动俄美关系走向，塑造大国博弈格局。这一影响犹如投入湖面的巨石，泛起的涟漪将波及全球政治经济诸多领域，后续效应不容小觑。

（作者为现代院欧亚研究所副所长，文章转自“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