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在全球特别是欧洲和印太地区地缘政治博弈不断加剧的情况下，过去长期以冲突、对抗和动荡著称的中东地区却出现了国际关系缓和潮。尽管中东地区国际关系缓和中仍交织着复杂的消极因素，但相对而言，此次中东国际关系缓和的范围之广、议题之多、影响之深实为中东历史上所罕见。中东国际关系缓和与美国中东战略收缩、“阿拉伯之春”以来地区国家战略透支严重并调整对外战略、地区国家更加重视转型发展、中国等新兴大国在中东建设作用增强等因素密切相关。

中东地区国际关系缓和是值得高度肯定、嘉许和期待的新气象，它不仅应该继续成为中东国家的共同选择，而且也应该得到国际社会特别是世界大国的支持。但是，就目前而言，无论是中东地区国家，还是域外的大国力量，都应认识到中东问题的长期性、复杂性，充分估计中东国际关系缓和面临的挑战，正视中东国际关系缓和的不同形式及差异，才能对中东国际关系缓和进行正确的评估和应对。

中东国际关系的缓和潮包括四大基本线索，即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伊朗与沙特等阿拉伯国家、土耳其与地区国家、阿拉伯国家内部关系的缓和。耐人寻味的是，此轮中东国际关系缓和是从过去最为水火不容的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的关系开始的，即2020-2021年在美国推动下通过签订所谓“亚伯拉罕协议”，以色列相继与阿联酋、巴林、苏丹、摩洛哥实现关系正常化。随后其他三条线索的关系缓和自2021年以来相继展开，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沙特与伊朗关系的改善，并于今年3月在中国的斡旋下实现和解，双方已经在近期实现互派大使，进而走出长期对抗特别是2016年以来的断交危机。与此同时，土耳其与沙特、埃及等阿拉伯国家以及与以色列的关系也得到迅速缓和。此外，因叙利亚问题、卡塔尔断交危机引发的阿拉伯世界的内部分裂也得到缓解，海合会内部危机基本化解、叙利亚重返阿拉伯国家联盟都是阿拉伯世界内部关系缓和的重要标志。

目前，中东地区国际关系缓和应该已经从较为热络的初始时期，进入到深耕时期，因而也进入到了开始面对实质分歧的时期，进而也是矛盾和压力日趋显性和增大的时期。这也正如半岛电视台网站的评论所言：“尽管这些转变使中东地区关系从竞争和剧烈动荡阶段转向和解缓和阶段，但是否有能力维持活跃大国之间关系的新局面，并将中东变成一个长期稳定的地区，无论是从决定某些大国之间关系形态的复杂框架来看，例如伊朗、沙特，或者巴以冲突等重大冲突的复杂性，以及在塑造区域间关系中发挥作用的国际影响力，都仍然存在疑问。”

客观评估中东国际关系缓和的复杂性和难度需要在细分的基础上认识不同形式的关系缓和的温度和限度。就上述四类国际关系缓和的舆论反应和难易程度而言，大致可以进行如下认识。

伊朗和沙特：舆论热度高，真实温度不冷不热且升温难

伊朗与沙特等阿拉伯国家关系的舆论热度最大，但真实温度可能处在不冷不热的状态，双方关系取得实质性改善并取得明显成果的难度较大。

伊朗与沙特关系改善的舆论热度大在于双方和解与过去长期对抗的强烈反差存在巨大的新闻价值，但在双方关系改善经过初期的热情和亢奋后，必须面对长期累积的在历史、现实乃至精神心理方面的深刻分歧，摒弃民族、教派、地缘政治方面的矛盾建立真正的互信，寻求解决双方在也门、伊拉克、黎巴嫩、叙利亚等一系列热点问题上的矛盾，甚至最终围绕安全合作、经贸合作建立海湾地区机制，双方才有望实现真正的和解。

在沙特与伊朗关系缓和的过程中，双方克服历史、心理方面的分歧比解决现实问题的困难更大。有分析指出，“沙特与伊朗的休战是中东地区发生的重大变化之一，但这件事在两国关系中创造新的稳定现实的能力似乎也很弱。”“影响伊朗与沙特关系的其他问题，例如伊朗核计划、伊拉克和黎巴嫩等国家竞争的其他地区问题，似乎还远未得到充分解决。”

当然也要看到，中国在沙特与伊朗和解过程中发挥的建设性作用、双方同时加入金砖国家合作机制、伊朗正式成为上合组织成员等因素，将有利于缓解和抑制沙特与伊朗的矛盾。

土耳其与地区国家关系：升温快降温也快

土耳其与地区国家关系缓和的热度也很高，但其舆论影响显然次于沙特与伊朗关系缓和的新闻价值，并可能存在升温快、降温也快的风险。

由于土耳其与地区国家关系缓和的功利性较强、过去的障碍性因素大为减弱，土耳其与海湾国家互补性较强，促使土耳其与地区国家关系在意识形态因素减弱后以经贸、投资合作为主迅速升温。有国外媒体甚至认为，在中东地区国际关系缓和潮中，土耳其与阿拉伯国家的和解最具可持续性和发展性。

过去十几年间，土耳其与沙特、埃及的矛盾主要在于穆斯林兄弟会，土耳其与以色列的矛盾主要在于巴勒斯坦问题。土耳其与阿拉伯国家、以色列改善关系固然有客观因素，但与土耳其近几年内政外交压力较大进而转向务实的功利外交有很大关系，其重要表现是意识形态因素的减弱。这固然有利于土耳其与地区国家改善关系，但功利性外交与土耳其特别是埃尔多安易变、张扬的外交风格相结合，导致土耳其与地区国家关系缓和的根基并不坚固，甚至出现升温快、降温也快的急剧变化。对外关系冷热无常也是正义发展党执政以来土耳其外交的最大特点之一。

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舆论效应较热，但更多是冷和平

长期以来，阿拉伯世界与以色列建立外交关系的前提是巴勒斯坦问题得到公正解决，因此双方形成了长期的阿以冲突。但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伴随阿拉伯世界的分化，中东和平进程的启动，埃及（1979）和约旦（1994）实现了与以色列关系的正常化。2000年巴以冲突再度加剧后，中东和平进程陷入僵持，政治解决巴勒斯坦问题变得遥遥无期。

至特朗普当政，美国解决巴勒斯坦问题的政策发生严重倒退，其重要表现是在继续偏袒以色列的基础上，在忽视领土主权、难民、耶路撒冷、犹太定居点等实质性问题的情况下，推出“亚伯拉罕协议”，其重要内容之一是推动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关系正常化，其结果是阿联酋、巴林、摩洛哥、苏丹与以色列相继实现关系正常化，目前美国仍在积极推动以色列与沙特等阿拉伯国家关系的正常化。美国推动的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关系改善是中东国际关系缓和潮中的一种畸形形式，它是把政治解决巴勒斯坦问题与阿以关系日趋隔离开来的消极做法，尽管在客观上对改善阿以关系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但不可能从根本上实现阿拉伯国家和以色列关系的彻底和解。

埃及、约旦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后的长期冷和平关系也是阿以关系畸形化的现实体现，从这种意义上说，只要巴勒斯坦问题不能得到公正合理的解决，阿拉伯和以色列矛盾冲突就会一直持续下去，最多保持冷和平的状态。这种情况也恰如半岛电视台网站的评论所言：“阿以关系正常化不太可能以任何方式导致巴以冲突的根本破裂。不仅是因为这种正常化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找到这场冲突的最终全面解决方案，而且还因为以色列极右势力的崛起。”

阿拉伯世界关系改善热度有限，尚需全面升温

相对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阿拉伯世界的持续分裂，卡塔尔断交危机得到解决、叙利亚重返阿拉伯国家联盟，标志着以海湾合作委员会、阿拉伯国家联盟为载体的阿拉伯国家合作得到加强，这对于长期四分五裂的阿拉伯世界而言无疑值得高度肯定。但是，对于整个阿拉伯世界而言，阿拉伯世界改善关系的广度、深度和制度化水平都有巨大的提升空间。

就阿拉伯世界和中东地区复杂的历史和现实而言，真正告别分裂和内斗，实现团结合作，无疑仍将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客观来看，阿拉伯民族长期存在的地方性和分裂性痼疾，西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分而治之留下的历史遗产，阿拉伯国家之间存在复杂领土和边界矛盾、政治制度迥异、经济严重分化、社会文化领域教派和族群矛盾突出，叙利亚、伊拉克、也门、利比亚、苏丹等新老热点问题背后矛盾盘根错节，作为中东核心问题的巴勒斯坦问题解决无望并长期影响阿拉伯世界内部团结……，以上种种都是阿拉伯世界走向团结必须面临的考验。阿盟能否承担引领阿拉伯国家实现和平与发展，解决阿拉伯世界诸多热点问题，无疑都是摆在其面前的严峻课题。

“看起来与三年前有很大不同，但离成为稳定地区还很远”

总之，中东地区国际关系缓和的积极作用值得高度肯定，但中东复杂的历史和现实表明，世界尚没有理由对中东和解潮盲目乐观和过度渲染。这也恰如有关评论所言“今天的中东看起来与三年前有很大不同，但距离成为稳定地区还很远。地区活跃大国之间的积极外交无疑有助于平息地区动荡，但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地区动荡和复杂冲突（如巴以冲突、叙利亚冲突、伊朗核计划的困境以及伊朗的地区角色）的根源，就不一定能带来地区稳定。”

当前中东和解仍存在舆论热现实冷、表面热内部冷、局部热全局冷、短期热长期冷等冷热不均的复杂现象。中东和解仍有太多的挑战需要超越，有太多的危机需要化解，有太多的坚冰需要融化。

（作者为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文章转自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