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总统特朗普带着副总统万斯与来访的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会晤时，当着众多媒体上演的一场前所未有的公开吵架，已经成为世界外交史罕见案例被载入史册。

现在，完整的视频甚至谈话的文本都已出来，因此，我想通过再次复盘这次会谈，探寻一下这场历史罕见的公开的吵架式高级别会谈为何会发生？为何会谈从开始的中规中矩，突然急转直下演变成一场唇枪舌战？是偶发事件，还是必然发生。特朗普和泽连斯基各自的问题出在哪里？

总结一下，一是由于权力与利益的严重失衡，即大国与小国之间的天然实力鸿沟；二是彼此的逻辑严重错位，即特朗普的交易主义与泽连斯基生存需求之间的风马牛；三是情绪化与外交技巧的缺乏，即因过度情绪化加之外交技巧的缺乏导致相互拱火。最终导致场面失控成为一个外交大型翻车现场。

下面我通过还原现场来具体分析一下情况到底是怎样一步步发展到如此不堪的。

事实上，从特朗普的开场白中，就为后面的吵架埋下了伏笔。

开场白中，特朗普在经过简短的程式化寒暄后，立即进入主题，即有关协议问题。现在我们知道，那是一个包括矿产开采在内的“经济伙伴关系协议”。特朗普称“我们达成了一项非常公平的协议。我们期待着进入，挖掘，工作，获得一些稀土。”这说明，在矿产协议问题上，美乌在文本上已协商完毕，仅差签字。

但紧接着，特朗普话锋一转，谈到了俄乌冲突。称“我们与俄罗斯进行了一些非常好的讨论。我与普京总统进行了交谈，我们将努力结束这一切。这是你和他都想要的。我们必须谈判达成协议。但我们已经开始了协议的限制，我认为会发生一些事情。”

这既是告诉泽连斯基，普京那边我已谈得差不多了，并在继续努力，相信这也是你所期望的。我决定结束这场冲突的决心已定，毫不动摇。

为支撑这一观点，特朗普认为没必要在死人，也没必要再往里砸钱，这些钱应该用于乌克兰重建。这就是隐晦地告诉泽连斯基，美国不再想为这场冲突投钱了。请注意，这是个关键点。是后面诱发吵架的要因之一。

此后，特朗普批评了一通拜登并自夸了一下自己，认为只有自己在为结束冲突实实在在地与俄罗斯人接触。并再次强调，“如果我是总统，这场战争就不会发生。”这是明确地指出这场战争的爆发，拜登有重大责任。同时，也没忘记夸赞一下乌克兰的士兵和将军的勇敢和付出。但并未提及泽连斯基作为总统所发挥的作用以及贡献。而是说了句“你必须为他们感到骄傲。”同时再次强调“但现在我们想快点结束。这就够了，对吧？”

这种反问的强势话语句式表达，事实上就是要形成一种压迫感，代替泽连斯基回答认可。

最后，特朗普十分自信并按照既定程序说：“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在东厅的会议上签署协议，就在午饭后。我们会一起吃午饭。”并用自己标志性的语言特色称“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时刻，但真正令人兴奋的时刻。……我觉得我们离成功已经很近了。”然后请泽连斯基讲话。

从特朗普的开场白不难发现，总体上还算中规中矩，问题出在，他既对签署矿产协议自信满满，又对结束战争充满信心，但是，却又既暗指泽连斯基不该愚蠢地被拜登带沟里去，也未称赞他在战争爆发的表现，更是以结束战争为由不再准备给乌克兰军援。

特朗普的这番态度和观点，给带着包括矿产开采在内的“经济伙伴关系协议”来换取美国军援或安全保证的泽连斯基可谓当头一棒。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嘛！这哪里是交易？分明就是欺诈嘛！因此，显然此时泽连斯基内心一定有一万匹野生动物在奔腾。也是后来情绪失控而未能很好把控场面的根本原因。

在接下来的发言中，泽连斯基在感谢特朗普邀请的同时，也迅速搬出这次来访的目的即签署相关文件。并直言不讳地指出了这份文件签署的意义。即“真的，我希望这份文件，第一份文件，将成为乌克兰，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孩子真正安全保障的第一步。我真的指望它了。”并一再强调来自美国支持的重要性。并期待进一步会谈时讨论细节。这样明白无误地表明了用经济换安全，彼此心照不宣的基本思路。

关键的问题是，他同时提到了“我了解欧洲准备做什么。我想与你们讨论美国将准备做些什么。”同时开始指责俄罗斯总统普京，并表示绝不与普京进行妥协。因为普京是杀手和恐怖分子。并希望与美国一起阻止他。

显然泽连斯基过于相信自己的这份包括矿产开采在内的“经济伙伴关系协议”对美国的重要性，它可以轻松地换取特朗普的安全保证。然而，他忽略了特朗普在解决俄乌冲突问题上与欧洲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和思路，此时提欧洲，事实上就是给特朗普添堵。因此，他后面希望美国与欧洲一样能够继续给予乌克兰军援以彻底打败俄罗斯，并且具体到防空系统，甚至想用自己的无人机生产优势与美国交换防空系统的互换许可证，也就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没有回声。

更为重要的是，他还谈到了向乌克兰派遣特遣队事宜，并声称法国和英国都准备好了，就差美国了。

这实际又犯了一个关键性的错误，即明知美国与英国和法国在派遣特遣队问题上有着巨大分歧，且美国已经多次重申不会向乌克兰派遣特权队，却依然将此事拿出来谈，且还把法国和英国搬出来，说他们已做好准备。这是明显给特朗普施压。但是，此时也许泽连斯基已经忘记了自己作为与对方实力差距巨大且尚有求于对方的身份和地位，以及面对特朗普这种“霸道总裁”执政风格时，这样的方式是多么的欠考虑。

应该说，会谈的开场，看似中规中矩、四平八稳，特拉普和泽连斯基也都耐心地听完了对方的发言，特朗普还不时地进行了一些附和。但在各自表述的表面之下，已经埋藏着引发后面争吵的因素。

在接下来记者提问中，主要聚焦的还是矿产协议，特朗普强调了乌克兰稀土对美国的重要性和快速结束战争的重要性。也谈判了投入与回报的重要性，并批评了拜登的投入没回报，而欧洲人的投入是有回报的。展现出其“成本-收益计算”的外交理念。泽连斯基对于彼此的能源与资源交换等问题没有异议，甚至认为可以帮助欧洲。应该说，算是暂时躲过第一波风浪。

场面的转折开始于泽连斯基再次开始谈及俄乌战争，并希望特朗普能够阻止普京，将俄罗斯军队从乌克兰撤出。

记者则问两位总统是否应该在结束这场战争中做出妥协，甚至通过乌克兰举行选举。而特朗普抢先回答称：“我认为你必须总是做出妥协。不妥协就不能做任何交易。因此，他（普京）当然必须做出一些妥协，但希望这些妥协不会像一些人想象的那么大。这就是我们所能做的。”并以乌克兰战场上出现的可怕局面作为支撑。而泽连斯基对此并未讲话。显然他仍坚守着自己寸土不让的基本底线。

针对特朗普称不会向乌克兰提供更多军援，希望战争早日结束时，记者追问道：“这是否意味着你会提供安全保障，总统先生？”。

特朗普则轻描淡写地称：“我现在不想谈安全问题，因为我想完成交易。”并称安全问题很简单，这大约是问题的2%。这就是再次明确今天只谈交易而不谈安全问题。交易解决了安全问题也就自然解决了。

此时，泽连斯基急切地插话说：“我可以回答。是的，我可以为你回答。劳驾！劳驾！。”这充分反映出泽连斯基的急切心情，要抓住这个他感兴趣的安全问题，发表自己的观点。但特朗普并未理会，仍是继续夸夸其谈，并夸奖其普京是个不错的人。

而此时，泽连斯基虽然附和了特朗普，但却将话题拉回到安全保障与俄罗斯侵略问题上来。明确指出，作为过来人，尤其是总统，他十分清楚停火问题光说不练根本行不通。普京是不可信赖的。因为自2014年开始，普京就亲手撕毁了25次他自己签署的协议。

接着就开始长篇大论地谈安全问题，尤其认为仅有目前的“经济伙伴关系协议”是不够的，还应该有具体的安全保证，诸如补充已经空空如也的军火库，只有这样再能阻止俄罗斯的进一步进攻。且不说俄罗斯不想停火，并想彻底消除乌克兰。

更为关键的是，此时泽连斯基突然向特朗普抛出了一个选边站的问题，即：“我想知道你是想把自己定位在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还是只定位在乌克兰。”对此，特朗普则十分明确地回答道：“我站中间。”并再次强调自己想解决问题。

可见，严重的分歧到此开始升级。

特朗普甚至开始通过指责无能的拜登来隐晦地映射或暗指因为泽连斯基不喜欢普京而导致战争爆发。

而泽连斯基则开始通过表明乌克兰人决心战斗到底，想博得美国人好感，激发他们支持乌克兰的情绪。同时强调尽管有美国和欧洲的支持，但归根结底，这不是俄罗斯与美国之间的战争，而是乌克兰与俄罗斯之间的战争。

而更要命的是，泽连斯基说了看起来是事实，但却最不该说的内容，即尽管美国有优越的地理位置，尤其是大洋的阻隔。但是俄罗斯人的侵略野心十分强大，如果没有乌克兰人，目前在抵抗，未来所有波罗的海国家以及波兰，都会被普京纳入他的帝国版图。“到那个时候，如果我们不留下，你们就会战斗，你们是美国士兵，不管你们有没有海洋，你们的士兵都会战斗。”

这彻底触发了特朗普霸道的敏感神经。也使矛盾达到顶峰。特朗普直接回应泽连斯基称：你没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我们安全得很。有问题是你们。

接下来就是大家均看到的美国副总统万斯也加入进来给特朗普助阵，开始了二打一的混乱局面。最终这场国家间最高级别的公开会晤未按计划而收场，会谈没有继续，协议也没签，午餐也没吃，尽管乌克兰代表团依旧尝试能够继续会谈，但仍被美方请出了白宫。这里就不赘述了。

总而言之，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具有世纪性少见的公开高端会谈吵架的外交翻车现场场景，既有技术性因素，更有结构性问题。

现在看来，这场公开的会谈，原本是下一步小范围会谈的前奏。按外交常理而言，理应简单与记者打个照面，并大致回答一些问题，然后转入没有记者的内部会谈。尤其本次会谈的主题是签署经济伙伴关系协议。在敲定最后的文本之前，还有很多具体的细节工作，即便是有专业团队具体操作，但仍免不了一些问题需要最高领导人最终拍板。

然而，由于双方，尤其作为主人方的美国没有对程序进行很好的把握，最终将简单问题复杂化，甚至不受情绪控制地不顾基本的外交礼仪，在媒体面前公开争吵。这确实是让世人见识了一下外交史上罕见的大型外交翻车场面。

当然，未按外交基本常识和基本礼仪行事，属于技术上的失误。而更深层次的结构性问题则反应在：美国与乌克兰的权力不平等甚至存在的天然鸿沟，美国对乌克兰、特朗普对泽连斯基拥有天然的轻视，这在会谈后特朗普称“我认为他（泽连斯基）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即可得到充分反映。加之彼此之间的逻辑严重错位，即特朗普的交易主义与泽连斯基生存需求之间的风马牛不相及，因此在关注重点上产生的严重偏差。而更加致命的是，原本两个对外交相对缺乏专业经验者，被严重的情绪化思维所左右，最终导致及其任性地展开了毫无控制的争吵。

而从乌克兰一方看，说明泽连斯基及其团队，事前并未很好地研究特朗普的个人特性和外交风格，尤其是再次执政已经产生变化进行预研，依旧沿用与拜登总统打交道的老套路。结果遭到了无情的羞辱且里子面子没得到的严重后果。

尽管，这确实反映出小国无外交的基本特征，但从外交理论和实践而言，小国更加需要外交策略与技巧以及贯彻和实施这种策略于与技巧专业人士。例如新加坡，就是这种小国外交的典型代表。

当然，此次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美国的遭遇，实际上也是在新的国际战略安全环境下，美俄欧复杂互动和美国国内政治极化的战略博弈、利益追求和政治逻辑碰撞导致的必然结果。乌克兰只是这场碰撞棋盘上的棋子。

（作者为上海环太国际战略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高级研究员，文章转自“环太国际战略”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