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据《华尔街日报》等美国主流媒体报道，美国和沙特之间讨论已久的安全协议即将敲定，沙特将成为阿拉伯世界唯一与美国签订正式防卫条约的国家。这份安全协议一旦签署，美沙将由原来的经济伙伴关系升级为军事盟友关系，美国将有义务在沙特遭受攻击时保卫沙特。签署安全协议的外交努力也标志着总统拜登在沙特事务上从“价值观外交”转为“现实主义外交”，既需要拥有美式武器的沙特在维护地区安全中发挥更大作用，又需要沙特尽快同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从而为11月的美国大选捞取外交加分。

和美国的安全协议会让沙特重回美国小兄弟的位置吗？当然不会！但安全协议的签署将使美沙关系迎来变革时刻。

1、美沙安全协议还需要继续闯关

在以色列之外，美国在中东地区最重要的盟友一直是伊朗，直到1979伊朗伊斯兰革命爆发，美伊关系彻底破裂，沙特才成为美国在海湾地区的首要盟友。为了避免伊朗的类似革命在自己身上重演，沙特方面多次希望与美国签订法律条约性质的安全协议，但均遭拒绝。随着2022年俄乌冲突的爆发和2023年10月新一轮巴以冲突的爆发，沙特政府越来越担心执政安全，也意识到了成为美国“条约盟友”和“非条约盟友”的巨大差别。沙特王储小萨勒曼开始寻求与美国达成共同防御协议，包括承诺在发生袭击时互相保卫，类似于美国与北约盟国、日韩签订的防务条约。沙特着急推动该协议，还有另外一层面原因，他们认准了拜登政府受困于本轮巴以冲突危机、西方对俄罗斯能源制裁等不利环境，而且又急于在11月大选之前实现外交突破，可能给予沙特之前不肯给的价码。现在正是谈判的好时机。

拜登可能着急推动，但是美国国会并没有强烈的动力去签署一份需要自己承担巨大风险与责任的安全协议。因为沙特想和美国签署的不是一个开放性承诺文件，而是涉及共同防御的重大涉外法律协议，必须获得参议院三分之二多数票的支持方可生效，只靠总统口头承诺不算。而且考虑到沙特并非美国“西方价值观同盟”的一员，沙特也早已不是美国主要的石油进口国，美沙关系纯属“利益之交”，所以拜登需要说服国会与沙特签署协议对美国国家战略有何重大裨益。拜登政府打算在两方面尝试说服国会，第一方面是沙特承诺将该协议与同以色列建交直接挂钩；第二方面是通过协议让沙特彻底放弃中国，重回美方怀抱。

但这两方面均存在变数。沙特彻底放弃中国先按下不表，把沙特同以色列建交打包进沙特与美国的安全协议就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本轮巴以冲突爆发后，沙特肩负着巨大的道德压力，曾经一度中止与以色列的外交谈判，之后又把“两国方案”作为与以色列和解的条件，但“两国方案”早已被当下执政的以色列极右翼政府彻底抛弃，内塔尼亚胡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意愿做出任何哪怕是最低限度的让步。如果以色列政府一直维持这样的态度，沙特到底要不要签署和以色列的和平协定？还有一点，拜登之所以着急将沙特与以色列建交作为中东外交的重大成果，想要在11月大选前全部敲定协议，原因在于一旦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宫，按照其厌恶对外军事承诺的性格，沙特很有可能拿不到他们想要的安全承诺。

虽然有难度，但是协议一旦达成，美国和沙特的关系将迎来巨大升级，中东地缘政治格局也将有重大变化。首先，协议将增强美国在海湾地区的影响力，巩固美元在全球石油贸易中的主导地位，也是构建起华盛顿预期的“美国—海湾阿拉伯国家—以色列”安全联盟的重要一步，标志着美国中东地缘战略取得历史性胜利。对沙特而言，不但王室的执政安全进一步得到保障，而且本国的民用核能发展计划将得到美国和以色列的技术支持，从而开展铀浓缩并兴建核电厂，成为海湾第一个真正的“拥核”国家，巩固地区领导地位。对以色列而言，和沙特建交不但极大拓展了以色列在中东的生存空间，也让巴勒斯坦建国变得更加困难，减轻以色列当政的右翼政府的内外压力。

不过，有共和党议员表示，一旦签署和沙特的安全协议，美国可能会被更广泛地牵扯进中东地缘政治纠纷，这和美国想要从中东地区脱身并转向印太的战略目标相矛盾。简而言之，美国不应该继续去趟中东的浑水，虽然美沙协议可以帮助美国巩固中东影响力，但也可能让美国再次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在拜登特朗普的首次电视辩论结束后，民主党党内要求换人的呼声此起彼伏，如果拜登不得不将更多精力花费在说服党内人士重新支持自己上，那这个协议在推迟表决后将陡生变数。

从要求和以色列建交的角度分析，既然沙特对以色列在巴勒斯坦问题上滥杀无辜的行为极度不满，利雅得能否争取和华盛顿达成一份不包括和以色列建交的安全协议呢？答案也是否定的。一方面，美国已经明确授权，沙特最想从安全协议中获得的铀浓缩技术和核电站技术，将主要由以色列负责转让；另一方面，条约如果不与沙特承诺同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挂钩，那就不太可能获得足够多的参议员支持，甚至没有机会进入美国国会讨论范畴。所以沙特为了安抚巴勒斯坦，已经答应对其恢复经济支援，并升级双方的外交关系，将于8月任命驻拉姆安拉的大使和驻东耶路撒冷的领事，同时沙特也在多个场合一再强调支持“两国方案”的重要性。

所以，这是一份拜登和沙特政府想着急达成，但是美国国会仍在观望的安全协议。也难怪最近对该协议表示乐观的，主要是拜登和沙特政府的人。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在最近一次访问沙特时说：“过去几个月里，我们一起开展了大量工作，我们在协议方面共同开展的工作有可能非常接近完成”；在同一场合，沙特外交大臣费萨尔·本·法尔汉·阿勒沙特也表示，协议已经“非常非常接近”完成。

2、不存在的美国沙特“石油美元协议”

与美国和沙特即将签署安全协议同步，不少媒体报道了两国《石油美元协议》的50年期限到期，而沙特宣布将不再与美国续约的消息。《石油美元协议》是指1974年6月8日，美国与沙特达成的以美元作为石油计价货币，使美元与石油紧密挂钩的协议。但是这种说法并不准确，该协议的确存在，不过并没有提及必须用美元进行石油交易，也并非如网传说法提到的那样具有“50年”的有效期。

美国和沙特确实在1974年6月建立了经济合作联合委员会，并由时任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和沙特阿拉伯第二副总理阿卜杜拉亲王在华盛顿签署了6页的协议，主要内容是协助沙特将剩余美元消费在美国产品特别是购买美国国债上，但并没有所谓的正式《石油美元协议》。按照基辛格的表述，美国希望该协议能够激励沙特提高石油产量，并让美沙经济合作成为美国与其他阿拉伯国家之间经济合作的典范。

从历史上看，美元是石油贸易的主要结算货币，这是市场自发形成而非靠美国政府的强制行政命令。世界石油贸易总额在过去数年基本稳定在20%以非美元计价交易。从美国和沙特两国的石油生产和进出口情况看，美国已经连续3年超越沙特成为世界最大的石油生产国，还在2020年成为石油净出口国，基本解除了对中东的石油依赖。在美国的前三大石油进口来源地中，沙特只能排在加拿大和墨西哥之后位居第三。

随着美国页岩油勘探和开采技术的不断成熟，石油生产能力将不断释放，美国作为全球主要石油生产国的地位将进一步得到巩固，石油美元也会继续存在。但美元作为石油结算主要货币的地位将逐步削弱，沙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将有所降低。沙特在2023年1月就已表示欢迎各国用其他货币来进行石油贸易。在中国提出石油人民币的想法后，沙特也已公开同意未来与中国的石油贸易不必全以美元计价。

3、他们不会屈从于美国的战略利益

从2023年的数据看，沙特向美国出口的原油为每日35万桶，约占美国原油总进口量的5.6%，沙特向中国出口的原油为每日180万桶，约占中国原油总进口量的16%。沙特原油对中国市场的依赖程度已经远超美国市场，在美国的中东政策存在诸多变数的情况下，大力发展和中国的全方位外交符合沙特的国家利益。

近年来，双方关系驶上了快车道：中沙签署了战略伙伴关系协议，强调将沙特“2030愿景”计划与“一带一路”倡议进行战略性对接，进一步提升两国在各自外交中的地位。2023年开始中国和沙特的贸易关系呈现平稳增长，目前贸易总额达到1072亿美元，相较于2010年的约540亿美元，双边贸易额几乎翻了一番。2023年6月，沙特举办了第十届阿中商务大会，达成了价值总计100亿美元的投资协议，其中涉及技术、可再生能源、农业、房地产、矿产、医疗保健、供应链和旅游等领域。

美国推动和沙特签署安全协议并不是重新发现沙特的重要战略价值，而是自身在中东地区影响力下降，特别是在巴以问题超出自己掌控情况下的无奈之举。美国把签署安全协议和要求沙特与以色列建交“捆绑销售”，其真实意图是化解以色列的中东生存困局，同时降低中东地区冲突对于美国内政特别是即将到来的大选的干扰。

与此同时，安全协议并不会妨碍沙特追求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他们不会屈从于美国的战略利益，不会帮助美国遏制中国，反而在经济、科技等问题上进一步加强与中国的合作；同时，沙特将在油价问题上继续同美国博弈，在巴以问题上继续谴责美国和以色列。

美国在中东的影响力衰退已成定局，中国在中东全力以赴搞经济建设和产能合作的新方法能否重塑地缘政治版图，尚待时间给出答案。可以预见的是，中东未来的道路将更加曲折多变，而全球权力平衡的调整也将随之加速。

（作者为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以色列中心主任，文章转自“瞭望智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