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8月以来，东地中海局势急剧升温。8月12日，希腊军舰与土耳其军舰在海上相撞；随后，土、希两国同时在东地中海区域举行军事演习，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希腊得到欧洲盟友塞浦路斯、法国和意大利支持，土耳其不甘示弱，在军演过程中对希腊战机进行拦截。这是自1996年土、希因爱琴海岛屿归属问题发生武装对峙以来，北约成员国之间爆发的最严重摩擦。随着更多国家涉入其中，东地中海局势日益紧张，为本就持续下滑的土欧关系又增加了一重压力。

“新仇旧恨”环环相扣

能源之争是导致当前东地中海紧张局势出现的直接原因。过去10年中，该地区相继发现多个大型油气田，引发周边国家激烈争夺。鉴于地中海是半封闭海域，尤其东部沿岸国家多、岛屿密布，各国对海洋边界、大陆架、专属经济区的认定互有重叠，加剧了互相之间矛盾的复杂程度。

其中以希腊和土耳其的利益冲突最为尖锐。两国本就因塞浦路斯主权问题陷入长期争端：土支持的北塞浦路斯共和国至今未获国际社会普遍承认，希腊则与南部的塞浦路斯共和国牢牢绑定。塞浦路斯岛附近海域油气大发现后，土耳其一边积极主张北塞浦路斯有权共享新发现的资源，一边以土是“地中海沿岸海岸线最长的国家”为由，要求更大范围的专属经济区，引起希腊等国警惕。

2017年，希腊联合塞浦路斯、意大利、以色列等签署共建海底管道备忘录，拟绕开土耳其将天然气输往欧洲。2019年初，希、塞、以、意、约旦、巴勒斯坦、埃及等七国组建“东地中海天然气论坛”，又把土排除在外。这些国家中，希、塞、以、埃均与土不睦，在叙利亚、利比亚、巴以冲突等地区热点问题上与土立场相左，遂推动能源合作向外交和军事领域拓展，使得油气联盟有了“反土阵线”的味道。

土耳其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战略孤立和经济封锁，极力寻求突破。2019年底，土与利比亚西部的民族团结政府签订海事协议，重新划定两国专属经济区，扩大了土在地中海的管辖范围。这直接挑战了希、塞、埃三国的海上边界，否定了希腊基于克里特岛所主张的一切海洋权益。不仅如此，土为保障该协议有效存续，还直接出兵利比亚支持民族团结政府，扭转战场局势，站在了埃及、沙特、阿联酋、法国、俄罗斯等国的对立面。

为进行反制，今年年初希、以、塞三国开始加速推进东地中海管道项目。8月，希腊又与埃及就海洋合作签订协议，以化解土利协议的影响。土对此强烈不满，派出科考船在争议海域的进行勘探活动，并派军舰护航，希腊还以颜色，利益相关国家纷纷站队。不仅法、意等不顾与土耳其同属北约的情面亲自下场站到希腊一边，就连与油气争端关涉不大的阿联酋也表示，将于近期向克里特岛部署战机，参与希腊军演。至此，东地中海争端已超出能源领域，与海洋划界、塞浦路斯争端、利比亚内战乃至中东地缘主导权争夺等问题交织在一起，形成环环相扣的恶性循环。

土欧关系或陷“新常态”

土耳其处在旋涡中心，且是对抗中相对孤立的一方，但并无退让妥协之意，这是因为东地中海关涉土核心利益。

土需要东地中海油气资源。土耳其是能源匮乏国，2014年，其石油和天然气产量仅能满足国内需求的13%和1%，2018年土能源进口消费达到435亿美元，成为经常项目赤字的重要影响因素。当前，土经济增长失速，本币大幅贬值，外汇储备缩水，进口成本飙升，因而对近海油气资源渴求更甚。

依托优势地理位置打造“欧亚能源走廊”乃至“世界能源中枢”是土耳其的长期战略目标，其旨在提升土在全球经济中的地位和作用，并扩大土对欧政策主动权。而参与东地中海能源合作并分享关键话语权是土耳其实现该目标的必要条件。当前，欧洲天然气进口对过境土耳其管道的依赖程度较高，未来若东地中海新管道绕开土落地建成，将稀释土现有管道的战略价值，剥夺其运筹对欧关系的一张王牌。

埃尔多安领导下的土耳其也素有主导地区事务、担当伊斯兰世界领袖、恢复奥斯曼帝国荣光的雄心壮志，海权扩张是其“大国梦”必不可少的部分。2006年，土政府提出“蓝色家园”理念，主张多达46.2万平方公里的海域在其“合法的”海事管辖范围内，其中地中海区域为18.9万平方公里，远超当前实控面积。在这一理念驱使下，土在东地中海仍将保持开拓扩张势头。

此外，土总统埃尔多安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执政危机，需要利用外部矛盾转移民众对疫情防控不力、经济民生恶化的关注，更需避免外交和军事失败，加剧民众不满。

土在东地中海软化立场的空间有限，致使欧洲面临着同样艰难的选择。一方面，欧盟有支持希腊和塞浦路斯的冲动。这不仅因为两国是欧盟正式成员，更深层原因在于，欧盟多数国家在叙利亚内战、库尔德武装等问题上，与土分属不同阵营。此外，土近年修宪改制、强化中央集权、呼唤伊斯兰价值观回归，都与欧洲主流价值观背离。土俄合作持续扩大也严重削弱了土欧的政治互信。在这样的背景下，遏制土影响力在东地中海区域进一步扩大，不仅能促成欧洲能源市场供应多样化，也有助于减少欧盟南部边境的安全风险。

但欧盟不愿也不能与土耳其“撕破脸”，始终要留下对话和谈判的空间。一是因土扼守欧洲南大门，是隔离中东动乱和难民潮的关键“防火墙”。目前土境内有约400万难民，是土向欧要价的重要筹码。二是欧盟在恢复中东地区秩序、政治解决叙利亚和利比亚问题、反恐等利益攸关的问题上，还需争取土的配合。三是要维持北约团结。欧盟主要国家亦是北约成员，其既要管控土、希对抗，防止盟国间爆发战争，又要避免过度施压，刺激土进一步向战略对手俄罗斯靠拢。

两难选择催生了欧盟内部分歧。希、塞与土已进入零和博弈，不肯后退。法、意因深度参与东地中海能源开发，且在利比亚有重大利益，主张对土强硬。德国则因国内的数百万土耳其侨民而不愿过度激怒埃尔多安，呼吁双方对话。东地中海争端不仅再次考验土欧关系的承压能力，而且挑战欧盟和北约内部协调机制的有效性。

从土耳其的立场看，长期作为西方盟友，土早已形成安全靠美、经济倚欧的战略利益格局。埃尔多安上台后虽有所调整，但尚不足以形成质变。欧洲仍是土最大出口市场和外资来源。埃尔多安在重大利益分歧上虽不惧与欧碰撞，却也不愿与欧洲彻底闹翻。

土欧之间的相互需求是结构性的。同时，意识形态和政策分歧不断扩大的趋势在短期内也看不到逆转可能，加上悬而未解的历史问题，这些都决定了类似东地中海争端这样的冲突还会持续上演。未来，斗而不破或成为土欧博弈的“新常态”。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研究所副研究员，文章转自世界知识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