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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新春:如何看中东地区的“美退俄进”
发表时间:2020-01-10 17:59 来源:国际网
尽管在中东,美国的“战略收缩”和俄罗斯的“战略跃进”是客观事实,但在可预见的将来,俄在中东的存在和影响都是有限、局部和战术性的,美国的影响仍将是最强、全面和战略性的,远没有达到“易位”的程度。从意愿、实力、利益诉求等各方面看,中东不会出现美俄争霸的前景,甚至真正的大博弈、大交易也不会很明显。

2019年10月普京旋风式访问沙特、阿联酋两个中东国家,受到帝王般的款待,16匹漂亮的阿伯拉宝马护卫着总统车队,真是风光无限。而与此同时,美国军队仓皇撤出叙利亚北部,俄罗斯军队迅速补位,特朗普因此被国内反对者批得灰头土脸。在中东,美国的“战略收缩”和俄罗斯的“战略跃进”是客观事实,但在可预见的将来,俄在中东的存在和影响都是有限、局部和战术性的,美国的影响仍将是最强、全面和战略性的,远没有达到“易位”的程度。从意愿、实力、利益诉求等各方面看,中东不会出现美俄争霸的前景,甚至真正的大博弈、大交易也不会很明显。

美国的中东战略在“收缩”什么

美国在中东的战略收缩是始于小布什第二任期的,奥巴马、特朗普基本上是“萧规曹随”,如果没有太大意外,下任总统也会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冷战时期,美国长期在中东实施“离岸平衡”政策,1948年的阿以战争、1956年的苏伊士运河危机、1967年的“六日战争”、1973年的“赎罪日战争”以及1980年代的两伊战争,美国要么在军事上没有参与,要么只是间接或小规模地参与。“离岸平衡”的目标是,同苏联争夺势力范围,但不直接卷入战争,以免导致美苏直接交火。在四场阿以战争的最后关头,美国每次都压以色列做出了让步,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担心把自己拖进去。当时,美国在中东既没有大规模驻军,也没有永久性军事基地,主要依靠伊朗、沙特两大战略支点维护自己的利益。1958年美国租借巴林一个港口,在那里部署了一支小规模的海军舰队,这是当年美国在中东唯一直接的常驻军队,仅具象征意义。1973年阿以战争后,巴林甚至取消了美国军舰的港口访问权。1979年伊朗发生革命、苏联入侵阿富汗后,奉行“卡特主义”的美国不惜使用军事手段保卫海湾安全,于同年在中东部署“快速反应联合部队”,1983年升级为美军中央司令部。这是美国在军事上直接介入中东事务的开端,而其真正开始在中东大规模部署军队则始于1991年的第一次海湾战争。

冷战结束后,失去了苏联制衡的美国一家独大,再也不用担心自己因干预中东事务而被卷入超级大国之间的战争了。1991年第一次海湾战争前,苏联在联合国安理会投了赞成票,给美国军事打击伊拉克开了绿灯。第一次海湾战争标志着美国的中东战略从“离岸平衡”转向大规模直接干预,开启了一个延续20年的新时代。战争期间,由美国领导、30多国组成的国际联军动员总兵力达到73.3万人,其中美国出了53.2万人,这是美国在中东军事存在的“巅峰时刻”。战后,大部分美军分批撤离,但美国在中东的军事基地、常驻军人却开始“疯长”。科威特、巴林、卡塔尔、阿曼等阿拉伯国家长期以来不愿接纳美军基地(因本国民众反美情绪高涨),第一次海湾战争后却分别同美国签署防务协定,接纳美军基地和驻军。9.11事件后,美国的中东战略进入新的扩张期,2003年发动第二次海湾战争,派出16.5万名战斗人员,总共使用了505个军事基地。

同时,冷战结束后,美国的意识形态自信极度膨胀,想利用“单极时刻”把西方价值和制度推向全球。在这种思维驱动下,美国把推广民主作为中东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民主化”既是改造中东国家、塑造中东局势的手段,也成为目标。美国通过各种手段教导、压迫相关国家接受“华盛顿共识”,进行“新自由主义”改革。2004年小布什政府推出“大中东民主计划”,全面介入中东国家内部事务,试图对中东进行全方位民主改造。

2011年美国从伊拉克全面撤军,象征着“大规模直接干预”战略的结束。此后,受国内金融危机、伊拉克战争困境、能源独立、“大中东民主计划”失败等影响,美国的中东战略开始收缩。这轮战略收缩是对前20年大规模直接干预的回调,一定程度上是回到“离岸平衡”的“常态”。不再直接参与大规模地面作战、不再大规模推动“民主改造”,是美国战略收缩的两大显著特征。由于军事干预和“民主改造”撞了南墙,美国人通过实践提高了认知,又用新认知指导新实践。特朗普曾猛烈抨击过去几届美国政府的中东政策,称美国在中东花了7万亿美元,死了数千人,却什么也没得着。2006年以来,美国热情支持的巴勒斯坦、埃及、突尼斯、利比亚、伊拉克、也门等国的民主选举,直接导致后来“阿拉伯之春”的发生,但除突尼斯外几乎全部是灾难性的结果。在血的教训面前,美国在中东大规模推动“民主化”的时代也结束了。

美国的中东战略有哪些内容没有变

除上述两点变化外,美国中东战略的大部分内容没有实质性变化。首先,在中东的利益没有太大变化。保证能源供应、保护盟国安全、打击恐怖主义、遏制敌对国家崛起仍是主要利益,中东对美国依然重要。美国是否还需要中东石油,是当前关于美国中东战略的讨论的核心争议点。石油曾是驱使美国进入中东的首要因素,1953年中央情报局策划伊朗政变时,艾森豪威尔总统曾说:“我首要、唯一的目标就是让石油继续流向西方。”1973年石油危机后,美国进一步认识到,谁控制了西方的石油生命线,谁就控制了西方的命运,“波斯湾对世界从来没有这样重要。”但如今,美国的日均页岩油产能已从2012年的200万桶增加到2014年的400多万桶,2019年达到800万桶,2019年9月美国已经实现单月石油净出口。美国能源信息署估计,到2020年美国将成为能源净出口国,此后将保持这一地位若干年,这在1953年美国成为能源净进口国以来还是首次。

然而,中东每天仍生产石油3000多万桶,占全球日产量的30%以上,石油净出口占全球交易的40%以上,至少未来数十年内还将继续是世界最主要的能源供应地。美国虽不再高度依赖中东石油供应,但毕竟还是全球第一大石油消费国。石油价格是全球联动的,如果中东动荡、国际油价上涨,所有消费国都会受影响,更何况美国的盟国对中东石油的依赖度仍然很高。有美国学者指出,美国介入中东事务的根本原因是要履行自己作为全球领导者的责任,为国际社会提供公共产品;如果美国不打算放弃自己的全球领导地位,就必须为中东石油的稳定供应承担责任,也必须继续介入中东事务。因此,从利益角度看,很难清晰、明确地断言“中东对美国不再重要”。更何况,现代史表明,中东是有办法让自己回到国际政治舞台中心的,那里能源、难民、武器扩散、恐怖主义、种族仇杀等问题的发展演变都能引起美国的高度关注。

其次,美国仍是参与中东事务最频繁、最广泛、最有影响的外部力量,只不过干预的方式有所变化。军事上,美国综合使用空中打击、军事威慑、军售军援、结盟互助等手段,频繁介入中东热点问题。过去十年,在利比亚战争、叙利亚战争、反恐战争中,美国无一例外地使用了空中干预手段,既没有袖手旁观,也拒绝大规模地面卷入。外交上,美国也没闲着,比如组织对伊朗的“极限施压”、推出解决巴以冲突的“世纪交易”、组建“中东版北约”、斡旋“东地中海联盟”、调停沙特与卡塔尔的关系,等等。

美国在中东的存在和投入也没有明显变化。军事上,常年维持着6万-8万驻军,保证两个航空母舰战斗群在中东附近游弋,2019年下半年向中东增兵14000人,国防部正在讨论继续增兵14000人。巴林、埃及、以色列、约旦、科威特、摩洛哥、突尼斯等七个中东北非国家是美国的“非北约重要盟国”,而这个级别上的美国盟国在全球只有17个。经济上,美国是中东最大的直接投资来源国,2018年直接投资存量达730亿美元,美国与中东的年贸易额达2000亿美元以上,中东还是接受美国对外援助最多的地区。巴林、以色列、约旦、摩洛哥、阿曼均同美国签有自由贸易协定,占美国对外签署同类协定总数的约四分之一,仅次于美洲。政治上,中东是耗费美国领导人精力最多的地区。

可见,战略收缩主要是心理和感觉上的,还没有充分体现到实物层面。未来,美国是否会调低自己的战略目标?是否会减少自己的战略投入?是否会容忍敌对国家填补真空?战略收缩的节奏、次序、重点和领域是什么?其影响又是什么?这些都不确定。但是仅仅听到“楼梯响”,就已让中东各国心惊肉跳。对很多中东国家来讲,美国的存在是地区安全格局中最重要的支柱,美国稍有风吹草动,中东就有狂风暴雨。美国的盟友和敌人都明白,美国不会再为中东国家打一场大规模地面战争了,仅此一点就能在中东激起巨大变化。

俄罗斯“跃进”到哪儿了

2015年俄罗斯出兵叙利亚是其在中东“战略跃进”的标志性事件。冷战时期,美苏曾经在中东平分秋色,苏联影响力曾一度超过美国。冷战结束后,俄逐渐淡出中东,丧失了战略大国地位。2015年俄出兵叙利亚,改变了战场格局,保住了阿萨德政权,使自己成为叙利亚局势的最大玩家,甚至赢家。以叙利亚为支点,俄罗斯调动了自己同伊朗、叙利亚、土耳其、以色列、伊拉克等中东大国的关系,再度回到中东战略舞台的中心。

美国在中东的战略收缩给俄罗斯提供了重返中东的良机,也让俄罗斯有足够空间玩得风生水起。叙利亚战争初期,美国缺乏战略决断,政策左摇右摆,让俄罗斯抢了战略主导权。战争后期,美国又要从叙利亚全面撤军,俄罗斯迅速占领美军留下的空间。过去几个月,美国无人机被伊朗击落、沙特石油设施遭袭击,美国均无有效反制措施,让美国的中东盟友们后背发凉,“美国的可靠性”成为一个紧迫问题。于是,以色列、沙特、阿联酋、埃及这些美国的传统盟友纷纷寻找美国之外的合作伙伴,把目光转向俄罗斯。俄罗斯则来者不拒,同中东所有国家都建立了合作关系,并且在绝大数问题上不选边站。俄也高调介入中东几乎每一场冲突,主要劝和促谈,不实质性干预。现在,中东问题每张谈判桌上都有俄罗斯的身影,每个国家都能看见俄罗斯派出的代表团,大有取美国而代之的趋势。

其实,俄罗斯在中东的战略目标非常有限,但迄今为止运作态势良好。“伊斯兰国”被铲除立足地之后,俄罗斯把伊斯兰极端势力挡在了国门之外。叙利亚阿萨德政府复活后,俄保住了在中东的唯一军事基地(塔尔图斯军港)。同中东主要国家建立良好合作关系后,俄罗斯部分突破了美国的经济围堵。高调介入中东危机后,俄至少在形象上恢复了自己的大国地位。俄罗斯还同土耳其、沙特、埃及等国家签署了一系列经济、军售合同,获取到经济利益。中东市场占俄罗斯对外军售的20%,俄在叙利亚战争展示实力后,其在中东的军售额可能会增长数十亿美元,土耳其已经购买俄罗斯S-400导弹,伊朗、沙特也都有兴趣。对俄来说唯一的遗憾是,其本想通过叙利亚问题调动同欧洲、美国关系,但这一目标迄今没能实现。

事实上,制约俄罗斯野心的并非美国,而是俄罗斯自己的实力,更是中东问题的深不可测。在综合国力方面,俄罗斯2018年的名义GDP只有1.5万亿美元,排在世界第12位,这样的经济规模对全球性战略的支撑力是不够的。美国每年在中东地区的军事支出在500亿美元以上,而俄罗斯一年的军费总开支只有600多亿美元。在经济方面,俄罗斯与中东的市场互补性弱、竞争性强,2017年俄同整个中东地区的贸易额只有455亿美元,其中与土耳其一国的贸易就占了215亿美元。可见,俄罗斯在中东没有太多经济利益,当然油价波动是一个。

更重要的是,中东的每一场危机和冲突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在叙利亚问题上,尽管俄罗斯风头很劲,但叙利亚国内目前仍然存在阿萨德政府、反对派、库尔德人三派武装,伊朗、土耳其、以色列都深度卷入,解决这些问题远比参与战争困难,恐怕也不是俄罗斯能单独挑得起来的。

俄罗斯重返中东是真实、客观的趋势,但目标非常克制、有限,行动也比较谨慎。俄罗斯在中东跟谁都交朋友,每件事都不缺席,但跟谁都不死绑在一起,也从不大包大揽,而是游走于各方之间。2019年7月俄罗斯正式提出自己的“海湾和平倡议”,但未能在国际上引起太大反响。俄罗斯一位专家坦率地说,俄在中东是一支“被高估了的股票”。

美俄可有交集?

俄罗斯乐意在中东给美国找点麻烦,手里拿点同美国交易的筹码,但是没打算同美国展开全面的“你走我留”式的战略竞争,更不想打“中东小冷战”。美国搞战略收缩,俄罗斯目标有限,因此中东并没有出现所谓的“美俄战略大博弈”。相反,俄罗斯介入叙利亚战争四年来,俄美两国军队之间没发生过一起擦枪走火事件,说明双方有着非常顺畅的沟通协调和风险管控机制。

总的看,美俄似乎都对中东不是特别热心,想象中的“大博弈”没有出场,根本原因在于中东问题的性质变了。二战后在中东地区发生的历次冲突——四次中东战争、两伊战争、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都是国家间的战争,而2010年底以来席卷中东的政治动荡主要还是内生性的,是国内的阶级、教派、政治、族群斗争,性质完全不同,国际力量虽有卷入,但很难施加有效影响。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曾说,“即使中东对美国特别重要,美国也没有办法改变那里的形势”。

同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美俄要“离开中东”,这是因为中东大国关系的性质也变了。大国在中东的竞争从利益平衡、权力制衡向“威胁平衡”转变。冷战前,欧美俄纷纷进入中东,争夺商业、能源利益,塑造对自己有益的利益格局。冷战期间,中东是美苏争霸的焦点,安全利益、意识形态利益成为竞争目标。现在,中东能够提供的利益、权力不多,但主要大国也都不敢一走了之,因为中东可以“提供威胁”,也就是说,如果你不在场,别人就会利用你留下的“真空”制造出对你的威胁,就像一位美国学者指出的,“如果你不在餐桌上,那你就会在菜单上”。

2019年结束、2020年开启之际,当美国正在讨论从伊拉克全面撤军时,伊拉克“真主旅”用火箭弹攻击美军基地,造成美国人一死四伤。随即,美军突袭“真主旅”,导致数十人伤亡。作为报复,“真主旅”组织群众冲击美国大使馆,美国宣布增兵4000人,随后杀死了被其认定是这一系列事件“幕后黑手”的、在情报界呼风唤雨的伊朗将军苏莱曼尼,新一轮“好戏”的大幕拉开了。这就是中东,美国想走也走不了。过去两千年里,中东曾是大国必争之地,现在变成了大国不敢也无法离开的地方,它的未来将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所所长,山西广播电影电视学校续东对本文亦有贡献,文章转自世界知识期刊)

责任编辑: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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