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正恩委员长不久前访俄并同普京总统举行会谈，这是朝美河内会谈失败后朝的一次重要外交行动，其意义和影响经过一段时间才能更加清楚地显现出来。引人注目的是，在4月25日的“金普会”上，普京提出了重启六方会谈问题，国际社会普遍感到“意外”。

普京表示，尚不确定半岛无核化谈判能否尽快重返六方会谈，但是这一机制依旧具有生命力。他认为，要解决朝鲜半岛核问题，朝鲜需要得到安全保障，六方会谈机制在帮助朝鲜获得安全保障方面，仍旧十分有用。

人们对普京重提六方会谈感到意外完全可以理解，毕竟目前确实还看不到会谈重启的现实可能。但是，对于六方会谈自身的生命力和未来重启的潜在可能性，谁也不能完全无视和断然否定。在当前半岛无核化对话陷入搁浅危机之际，普京把它说出来，不能不说具有相当的针对性和前瞻性。

美方在普京发表意见两天后，即通过国家安全助理博尔顿之口做出反应，他声称“重启六方会谈并非美方优先选项”，美国“虽不排斥六方会谈，但我们并不喜欢”。美国迅速表明拒绝立场，更加说明普京讲话具有一定分量。

六方会谈还有没有重启的必要和可能？这是关系到半岛无核化能否实现、半岛永久和平机制能否建立的道路选择问题，有必要进行探讨研究。

一、朝美双边对话仍是当前主流

重启六方会谈目前还不可能提上议事日程。原因在于，作为朝核问题的主要当事者，朝美两家目前仍然眷恋双边对话，尚未感到重启六方会谈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去年6月新加坡首次“金特会”开启了朝美对话解决朝核问题的新时期。今年2月河内二次“金特会”无果而终，朝美对话陷入僵局，但目前双方通过“自上而下”方式解决问题的基本方针未变，对重启对话仍抱希望，期待举行第三次“金特会”并为此进行多方努力。在这种情况下，朝美都不可能放弃双边轨道而改换多边轨道。

博尔顿说美国“不喜欢”六方会谈是句真话，但是说美“不排斥六方会谈”却未免矫揉造作。如果未来形势发生不可抵抗变化，双边对话框架难以为继，美无奈之下或许会重新审视六方会谈，但至少目前，美对六方会谈的态度只能是排斥和反对。

首先，美国抱有严重偏见。美认为，六方会谈不但没解决问题，反而被朝欺骗利用，特别是六方会谈提出的“分阶段落实”原则，被美视为“严重教训”。博尔顿这次针对普京重提六方会谈说，“六方会谈方式过去已经失败”，“过去采取分阶段方式的政策都失败了”，充分反映了美的观察和立场。

其次、特朗普政治考虑强烈。特氏认为基于首脑信任关系的“一对一”峰会更有利于解决问题，从竞选连任的需要出发，极力想维持住朝“不搞核试验，不搞远程导弹试射”的局面，巩固和扩大其外交成果，在这样的心态下，不可能轻易改变既定思维方式和政策轨道。

再次，美担心主导权被削弱。对美国来说，美朝双边对话突出了它的战略主导地位，对朝它可发挥居高临下的优势，对外可将中俄韩日各国置于从属地位，对其最为有利。中国是六方会谈的发起者和东道主，俄期望通过六方会谈扩大发言权、防止被“边缘化”，美认为六方会谈重启意味着中俄影响力扩大，这是美极不愿意看到的。博尔顿讲话一方面拒绝重启六方会谈，一方面敦促中俄加强履行对朝制裁，显然试图将中俄的作用限定在对朝制裁上，防范中俄介入会坏了美国的好梦。

朝方态度和立场又是如何？截至目前，从媒体上还看不到朝方对普京重启六方会谈讲话的反应，但综合各种因素可以判断，朝现阶段还不可能做出转向六方会谈的决断。

一是“通过朝美对话解决问题”是金日成、金正日时代确立的战略目标，为此朝进行了长期艰巨努力，但始终未能如愿。金正恩执政后，以“完成核威慑力”为后盾迫使美国坐到谈判桌旁，终于实现了先辈遗愿，建立了“历史性功绩”。朝鲜把实现朝美直接对话视为“重大外交胜利”，不可能轻易脱离孜孜以求的“理想轨道”。

二是金正恩做出与特朗普会谈的战略决断，亲力亲为，全力以赴，通过新加坡首次“金特会”确立了实现半岛无核化、改善朝美关系、构建半岛永久和平机制的方向和原则，朝将此视之为第一阶段胜利，决意在此基础上乘胜前进，扩大战果，争取全胜。二次“金特会”失利虽给朝带来严重冲击，但朝与美双边对话的战略方针没有动摇。

三是朝方判断特朗普执政特别是特氏的各种独有特点，对于推进朝美对话、实现朝既定战略目标最为有利，打算依靠最高领导人之间的友情和信任，减少摩擦、阻力，尽早解决朝美悬案。朝将二次“金特会”失败主要归罪于蓬佩奥、博尔顿等鹰派势力，对特朗普则网开一面，一面多方施压、促其改变态度，一面续谈友情、决定延续对话。显然，由于朝对“金特会”仍抱期待，并且“再尝试一次”的方针业已确定，因此，不可能马上心有旁骛。

二、朝美对话机制坍塌将会带来机会

如果朝美对话机制能够正常运行并取得预期成果，六方会谈重启就不但没有可能，而且也无必要。相反，如果朝美对话步履艰难，走进死胡同，以至于出现不改变轨道、另择新路即会导致灾难性后果的形势，呼唤六方会谈归来的声音就会出现。

国际社会绝不希望看到朝美对话失败，真诚希望会谈顺利成功，为实现半岛无核化、永久和平的目标作出历史性贡献，但客观形势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朝美对话一开始就潜伏着“失败因子”，河内二次“金特会”暴露的问题，进一步加深了国际社会的担忧。

（一）人们从河内会谈中更加清楚地看到，朝美之间横亘着“三大鸿沟”，单靠朝美自身的力量很难解决。

怀疑、失信的鸿沟。美国主导势力不相信朝“全面无核化”承诺，判断朝“不可能弃核”；朝对美也充满戒心，不相信它会轻易改弦易辙。河内会谈之前美朝已就朝“无核化进一步行动”和美采取“相应措施”达成意向性协议，但会谈开始后美方却突然节外生枝，提出朝不可能接受的条件，导致会谈失败。在朝美之间，信任究为何物以及如何才能确认诚意，都是高难问题。

无核化概念的鸿沟。无论“CVID”还是“FFVD”，美国概念的核心都是经过核查验证，彻底、永久地消除朝的核能力，包括变量（未来核能力）和存量（已有核能力）两个部分。朝则站在维护安全、主权的立场，坚决排斥、反对美“强盗式”的“CVID”，划出了绝然不可退让的“红线”；它强调自主行动、有条件允许观察验证，经过“冻结”和“去功能化”阶段，最终达到“全面无核化”。美认为这些做法含有“藏匿”、“保存”核能力的企图，断然予以拒绝。朝美关于无核化概念的对立具有不可调和的性质。

无核化路径的鸿沟。为捍卫自身利益，防范美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朝方在承诺“全面无核化”的同时，坚决主张按照“分阶段、同步实行”的办法进行操作，这就要求美方必须根据朝方实际行动，给予相应回报，以此建立和积累信任，最终逐步实现半岛无核化目标。美国借口“历史教训”，继续将朝鲜主张视为阴谋和“切香肠”骗术，坚持实行“一揽子交易”，在朝完成“实质性弃核”之后才能给予补偿，在此之前拟持续保持“高压制裁”态势。实现“一揽子交易”和“分阶段、同步行动”协调、对接，无疑也是高难度课题。

（二）河内会谈失败以来的形势发展让人们担心，朝美重启对话难以重启，形势可能持续恶化甚至倒退回对抗原点。

河内会谈失败并未促使美朝双方认真反思，找出症结所在，而是把责任推给对方，要求对方改变立场、态度，服从自己的政策意志；双方分歧和对立未见缩小，反而在扩大；对话重启希望迄未出现，僵持反而加深。形势发展已经警号频传。

美方自恃主动权在握，继续贯彻其既定战略和政策，一方面表示愿意继续对话，用说好话、戴高帽的小手段和否定“追加制裁”、不反对对朝粮援等小甜头进行安抚，一面继续坚持美式无核化概念、原则，坚持高压制裁政策，逼迫朝向美靠拢。

朝方坚守自己的利益和原则，针锋相对，绝不向美屈膝。一是立足动员内部资源，自力更生，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二是提出“年底之前”的时限，迫使特朗普作出抉择。三是要求蓬佩奥等鹰派退场，以求改善朝美对话生态。四是强化对俄等外交运作，构建对美施压及反制裁网络。五是连续进行“自卫性军事训练”，连续发射“不明制导飞行器”，表达不满和升高对美压力。

值得注意的是，美国对朝连续发射短程导弹尽管口头上表示“不在意”，但实际上已经做出“警告性反应”，朝第二次发射短程导弹不到十分钟，美即连发一枚洲际弹道导弹和一枚洲际潜射导弹，并宣布首次扣押一艘违禁朝鲜货船。美国已经做出反弹。

朝美目前态度总体比较克制，但朝不大可能就此收手，美也不可能轻易示弱。如果朝接下来打出的“牌”超出美方容许的界限，而美又失去耐心、应对失当，导致强硬对强硬的恶性循环，局势就必然会出现大反转，朝美双边对话主导无核化进程的局面也就走到尽头了。

三、六方会谈可能成为最佳“替代方案”

当前朝美对话前景不明，重启对话成功和失败两种可能性同时并存。在朝美基本矛盾和问题依旧的情况下，即使对话得以重启，也难免再度踏进“雷区”，导致“搁浅”局面重演。探索纾困解危之路的课题必会提上日程。

另一方面，由于重返紧张对抗甚至发生冲突和战争，对朝美双方和地区都意味着巨大利损甚至灾难，必然遭到国际社会普遍反对，因此，即使重启对话失败，通过对话和平解决问题的大方向也难以改变；为了打开僵局，国际社会必然会加紧探索新的有效出路，六方会谈由此将重回人们的视野。

六方会谈仍有强盛的生命力，它完全有资格、有能力担当重任，发挥缩小和弥合分歧、整合积极因素、克服难题障碍、推进对话进展的作用，在“平等尊重、互惠共赢”的原则下，最终完成半岛无核化的历史使命。

第一、六方会谈“9.19共同声明”提出了完整的半岛无核化概念，它在具体规定朝方弃核行动的同时，对美韩两国的无核化行动及安全保障措施也提出明确要求，能够满足双方合理的的重要关切。有助于弥补朝美会谈只注重朝鲜无核化的严重缺陷。

第二、“9.19共同声明”等文件明确界定朝方无核化内容并提出具体要求。规定朝必须“放弃一切核武器及现有核计划”，“重返核不扩散条约”和接受国际“保障监督”，特别是把“可核查”作为一项重要原则，强调建立“监督机制”。实行相关规定，足以保证朝无核化行动的质量，从而打消对朝“假弃核”的担心。

第三、六方会谈形成了多个公平合理和具有操作性的重要理念。“9.19共同声明”提出，在一揽子协议基础上，“根据承诺对承诺，行动对行动原则”“分阶段落实”，各方的这一重要共识，将“一揽子交易”和“分阶段、同步行动”主张融为一体，能够同时满足美朝各自的诉求，堪称消除朝美无核化“路径对立”的一剂良方。

第四、六方会谈确立了对朝鲜无核化行动给予保障和补偿的正确原则。具体措施包括美日与朝关系正常化、多种方式促进对朝能源、贸易、投资等经济合作，尊重朝“和平利用核能的权利”也列入其中。各方在“9.19共同声明”中，一致赞成谈判建立半岛和平机制和探讨加强东北亚安全合作途径。这些举措“接地气”，强化有关各方的接受度和舒适度，有助于克服“历史惯性”和“高压制裁”造成的“梗阻”，加快半岛无核化和构建半岛和平机制的进程。

六方会谈停滞至今已逾10年，国际和半岛局势变化巨大，半岛无核化老问题未能解决、新问题持续累积，但是，六方会谈顺应历史大势和时代要求，符合有关各方利益，在复杂变局中更加显示出强大生命力。“9.19共同声明”等文件作为六方会谈的代表性成果，因其具有极强的针对性、合理性和可操作性，堪称应对朝美对话败局的“最佳替代方案”。我们继续支持朝美对话并期望其成功，但如果它是“扶不起来来的阿斗”，硬是要退场，那也没有必要惋惜和悲观。六方会谈重返舞台，完全能够扭转残局，演出新的精彩。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