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二十余年断断续续的发展和跌宕起伏的外交，朝鲜的核、导能力已经获得长足发展，与此同时，朝鲜弃核意愿显著下降，而美国短期内亦无意愿做出妥协退让。因此，朝核问题的僵局在可见的一段时间内仍将持续，即朝鲜坚定同步推进核武发展与经济发展，美国协同韩国和日本重在应对朝鲜拥核无法逆转的后果。

朝核僵局显然不可能是恒定的状态，因为朝鲜未必接受当前僵局，美韩未必持续容忍朝鲜核、导能力提升或者制造新的地区危机，大国在东北亚的地缘安全博弈可能加剧。

对朝鲜而言，为了确保朝鲜获得可信、可靠的核能力，它或许仍有进行核试验或者运载工具试验的必要，每次核试验或者运载工具试验都可能促使国际社会对朝鲜进行更为严厉的制裁。这将进一步恶化朝鲜并进路线的外部环境。

即使朝鲜不再进行新的试验，朝鲜也不可能长期承受当前这种外交孤立、经济封锁、美日韩增进军事合作以威慑朝鲜的状态。如果朝鲜试图打破这种僵局，寻求外交突破，朝鲜半岛出现次生危机的可能性将随之上升。在六方会谈停滞的七年中，朝鲜进行多次卫星发射和核试验，朝鲜半岛曾经出现过2010年的“天安舰事件”、延坪岛炮击和2015年的木盒地雷事件。

对美韩而言，即使朝鲜不会进行新的核、导试验，美国也会推动各国严厉执行对朝制裁决议，进一步封堵、挤压朝鲜的生存空间，迫使朝鲜在发展经济和发展核武之间做出选择，展示弃核意愿和行动后回归谈判。美国的对朝政策未必是推动朝鲜崩溃，但客观上具有催生这种结果的可能。如果朝鲜继续进行新的核、导试验，并且证明已经获得了远程打击能力，或者朝鲜半岛出现类似“天安舰事件”、延坪岛炮击的次生危机，美国和韩国单独或者协同采取军事行动的可能性将增加。

这样一来，未来朝核问题可能衍生几种场景：朝鲜不堪美国及其盟友的重压，或回归谈判，或走向崩溃；当然它也可能顶住外部压力，不但取得可信、可靠的核能力，而且维持一定程度的经济发展——其核武与经济并进的路线虽然无法达到理想状态，但足以让朝鲜效仿印巴模式，迫使国际社会默认一个拥核朝鲜的存在。

而朝核问题无论向哪种方向发展，都不会是当前僵局的长期延续，朝鲜半岛的任何变化都将牵动东北亚地缘政治环境的显著变化：

首先，朝核问题可能强化中美之间的战略互疑。中美均反对朝鲜发展核武器，均希望实现朝鲜半岛无核化、维持朝鲜半岛的稳定并通过和平手段解决朝核危机，但双方对于采取何种方式解决朝核问题、如何应对朝鲜半岛出现的危机或者僵局、如何建构东北亚地区安全机制存在较为明显的分歧。

随着中国迅速崛起以及美国对此表现出的忧虑，两国在西太平洋地区的互动更具有地缘政治博弈的特征。在此背景下，朝核问题对中美关系的影响更趋复杂。美国总统、副总统以及国务卿、国防部长等重要官员在中美高层交流中亦期待中美能合作解决朝核危机，以具体的合作行动展示中美合作共赢的内涵。然而，美国高度重视朝鲜发展核武器的行为，却不愿意解决朝鲜从事核扩散的根源，即消除朝鲜半岛的冷战状态；美国希望将朝核问题“外包”给中国，冀望中国动用所有杠杆手段，施压朝鲜，却不愿意照顾朝鲜的合理安全关切；朝核问题持续恶化美国负有很大责任，美国却指责中国“庇护”朝鲜。

过去几年中，美国将更大精力投放于管控朝鲜拥核的后果。美国航空母舰进入黄海、战略轰炸机飞临东北亚、推动萨德导弹防御系统入韩等举措，虽以防范朝鲜挑衅为名，但客观上损害中国的安全利益。中美处理朝核问题的分歧有可能转化为中美之间的分歧，并且随着朝鲜核能力增强，这种分歧有可能愈演愈烈。

其次，东北亚的冷战安全架构可能因为朝核问题的未来发展而固化、强化，地缘安全竞争可能日益突出。1990年代，冷战虽然在全球范围内宣告结束，但朝鲜半岛南北对抗的格局和东亚美国主导的“辐辏”型安全结构并没有实质性改变。

2010年以来，中国崛起和诸如朝核危机之类的其他地缘安全事态成为美国固化和强化东亚地区安全架构的新动力。美日、美韩军事合作得到大幅提升，美日韩三边合作也稳步推进，东亚已经存在某种程度的军备竞赛，朝核成为美国固化、强化东亚冷战地区安全结构的方便借口。韩国和日本均以应对朝鲜为由加强了自身军事力量的建设，并增进了相互合作；美国则增加在本地区的防务合作和战略军事资产的部署。

可以说，朝核问题已成维系和强化冷战地区安全架构之“锚”。未来朝鲜半岛安全形势的任何消极变化，只会进一步强化而非削弱这种发展趋势和格局。本地区各主要大国在朝鲜半岛恢复冷战对抗态势的可能性无法排除。

其三，朝核问题将考验现存国际防扩散、核裁军、核安全体系。如果朝鲜拥核不可逆转，它将影响日本和韩国在核问题上的政策。日本是无核国家中拥有完整核燃料循环设施和能力的国家，并且已经累积了大量的钚材料；日本还积极发展使用固体燃料的火箭，其中一些火箭非常适合改装为弹道导弹。日本国内在过去十多年中已经逐步突破了有关核武器的话语禁忌，不再回避核武器问题的讨论。未来日本以朝鲜拥核为借口，决定制造核武器并非不可想象之事。

自从朝鲜进行首次核试，韩国国内部分政客开始质疑美韩军事同盟的效用和韩国发展核武器的可能性。朝鲜的第五次核试验再次刺激韩国国内有关核武器的争论，无论是朝鲜拥核还是日本走向核武装道路，韩国都可能是下一个发展核武的国家。如果日本和韩国继朝鲜之后发展核武器，东北亚的核链锁反应将彻底冲击美俄深度核裁军的前景，多边核裁军也只能靠“想象”了。

朝核不仅仅是核武器问题，还涉及广义的核安全问题。朝鲜没有建设轻水反应堆的经验，在建的轻水反应堆存在潜在的核安全风险。如果朝鲜的轻水反应堆出现安全事故，其影响将如日本福岛核事故一样不容低估。另外，如果朝鲜内部出现动荡或者受到外部入侵，朝鲜的核武器、核材料、核技术能否得到有效的保护、控制和衡算将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朝鲜核问题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朝鲜的核问题，它所牵涉的地缘政治、地缘安全、大国关系和国际核不扩散体制影响值得进一步探究。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战略室主任，本文改编自作者刊于《外交评论》2016年第4期的长文《朝核问题重估：僵局的根源与影响》。文章转自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