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共和阵线”多次成功抵御极右翼威胁,但如今面临内部裂痕和外部挑战。极右翼国民联盟通过策略调整与形象重塑,减少了极端色彩,获得更多支持。同时,新人民阵线与执政党间的矛盾为极右翼提供了可乘之机。面对国民联盟在第二轮选举中的潜在突破,执政党阵营选择支持中左翼以对抗极右翼,与过去共和党策略形成鲜明对比,此举或成为法国政治的关键转折点。 |
7年之前的6月份,马克龙刚刚当选总统,彼时马克龙领导的“共和国前进运动”(LREM)以绝对优势横扫第一轮选举,大批中左翼社会党和中右翼共和党的重磅候选人在第一轮被斩落马下,震惊欧洲政坛。 7年之后,作为戴高乐之后第一个在完全执政下连任的总统,马克龙深陷支持率低迷的旋涡,极右翼距离掌握马提翁宫(总理官邸)只有半步之遥。在刚刚结束的国民议会第一轮选举中,执政党“复兴党”与其若即若离的盟友组成的“共和国团结运动”,仅仅在大约330个选区进入第二轮。考虑到其中大部分是与新人民阵线和国民联盟分享的“三角选区”,“共和国团结运动”已几乎没有获得289个席位的绝对多数的可能,并很可能成为远远落在“新人民阵线”和国民联盟之后的第三大集团。 这意味着,“共和国团结运动”已经失去了左右政坛方向、设置议程、辅佐马克龙执政的能力。 马克龙执政风格的强硬一面 与自称为“常人总统”的前任奥朗德不同,马克龙以“非左非右”“超越左右”进行自我定义。但与一般印象中中间派政治家常常“调和左右立场”不同,马克龙的执政风格有着独特的强硬一面。 马克龙习惯于独自思考并做出决定,曾宣称记者无法理解自己“过于复杂”的思考。在执政历程中,马克龙以不愿意妥协而著称。即便是在黄马甲运动的初期,马克龙都不愿意撤回征收燃油税的决定,直到局势几乎进入不可控的阶段,马克龙才稍显妥协之意。在2023年争议巨大的延迟退休和移民法改革中,马克龙也表现出孤注一掷的态度。对前者,马克龙以宪法49条第3款强行通过,极大激化了朝野政治对立。对后者,马克龙不顾执政派内部的反对,在共和党(LR)和国民联盟(RN,原名“国民阵线”)的支持下强行闯关通过。 解散国民议会并重新选举,同样是让执政党阵营内部感到震惊的举措。国民议会议长、执政派成员娅埃尔·布朗·皮韦便表达了反对解散国民议会的态度,马克龙的重要盟友和潜在“接班人”、前总理爱德华·菲利普也认为,解散国民议会可能并非最好的选项。现任总理阿塔尔甚至提出,让马克龙允许他辞职,而不是孤注一掷地解散议会,使得自己成为“替罪羊”。根据民意调查,虽然有60%的法国选民支持解散议会重新选举,但大部分执政党阵营的支持者却难以理解马克龙的举措。在整场竞选中,马克龙派的选民和竞选团队成员也因之士气低落,眼睁睁地看着执政党在议会中本来具有的相对多数优势将要像冰雪一样融化。 由于马克龙支持率低迷,在最新的民调中仅有26%,执政党内部人士在选举中请求马克龙尽量不要参与竞选活动。一部分执政党议员的竞选海报中已经没有了和马克龙的合影,转而与阿塔尔等形象更好的执政党高层拉近关系。中右翼盟友、菲利普的“地平线党”虽然并未和执政党直接竞争,但也保持距离,以寻求独立性。而就在七年前,竞选总统成功、人气正旺的马克龙,几乎是执政党成员在选举中最强有力的背书。 起死回生的“欧洲左翼” 与哀鸿遍野的执政党阵营不同,左翼“新人民阵线”虽然距离取得绝对多数席位相去甚远,但在选举中大有斩获,已基本确定可以在第二轮选举结束后成为国会第二大势力。由于执政党很难和国民联盟进行全方位合作,新人民阵线显然在议程设计和对新政府的影响上获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新人民阵线脱胎于2022年法国国民议会选举中的“NUPES”,是以极左翼的不屈法国党(LFI)为中心的左翼选举联盟。这一联盟从诞生起就深陷内部政治分歧。受内部理念分歧困扰,在马克龙解散议会之前,NUPES几乎解体:围绕援乌问题、新一轮巴以冲突和反犹主义问题,以社会党为首的温和派与以不屈法国党为首的激进派摩擦巨大。 马克龙或许正是看到了左翼内部的理念分歧,才断然采取措施解散议会,寄希望于利用左翼的分裂得利。然而,在极右翼赢得选举的巨大压力下,NUPES非但没有崩溃,反而重组为规模更广的新人民阵线(NFP)。 但是,不可忽视的是,新人民阵线的胜利中仍存在着暧昧不清的路线分歧:围绕着曾经曝出家暴丑闻的不屈法国党前主席奎塔纳斯的提名问题,以及该党领导人梅朗雄的激进主张和家长式作风,新人民阵线内部纷争不断。梅朗雄仍然是新人民阵线的一个重大负面资产,疏远了诸多中间选民。新人民阵线还提出,将退休年龄改回60岁并大幅上调最低工资至每月1600欧元。这个提议如果落地,意味着大幅上调税收,将极大挫败投资信心并降低法国企业的竞争力,也会极大增加法国债务,受到法国企业界警告。 相比国民联盟不断温和化自身立场,新人民阵线政纲的激进底色意味着他们并未做好执政准备。如果真能取得绝对多数,恐怕这并非新人民阵线之福,反倒可能是他们的阿喀琉斯之踵。只不过,一个亲欧、务实、稳健的社会党主导的欧洲左翼,已经不再如2017和2022年那样式微,这条被选票检验的路线将成为左翼重新谋求执政权的希望。 倒逼了对手的“极端化” 即便新人民阵线已经表现出温和化的姿态,对许多中间派人士而言,社会党人与极左翼的不屈法国党,乃至更加激进的小党组成合作的行为仍然还是令人痛心。总理阿塔尔、财政部长勒梅尔、前总理菲利普等执政党阵营要员,都呼吁“共和左翼”与“共和右翼”加入执政党阵营,却收效不大,最终酿成执政党阵营惨败的结局,而极左、极右力量在国民议会的议席很可能累计过半。 这一结局,或许正是马克龙执政七年的产物。马克龙阵营的崛起,本身就是将中左翼和中右翼阵营的政治力量聚集在一起的结果。由于马克龙执政期间对左翼和右翼中的温和派具有的强大吸引力,一批又一批左翼和右翼温和力量从主流左、右翼政党中被剥离。 从2017年开始,大量社会党要员从马克龙阵营叛逃。马克龙阵营则不断打压中左、中右政党。从早期来自共和党左翼的菲利普、勒梅尔、贝尔奇、达尔宁等大佬,直至2022年到2023年仍挖角阿巴德、魏特琳、达蒂、埃斯特洛西等共和党主流人物,传统的中左、中右建制政党社会党和共和党被马克龙一步步推向极端阵营。 在2022年大选中,马克龙瞄准中右翼票仓,提出延迟退休年龄至65岁的口号,并将法国的未来塑造为他与极端派勒庞的二选一,成功打垮了2017年仍有苟延残喘之力的共和党。至此在法国政坛建制派中,马克龙派再无对手,但这同时也意味着,马克龙倒逼了对手的“极端化”。 马克龙将对手的“极端化”视为一种政治策略,将自己和极端派的二选一选项作为逼迫温和派选民支持自己的筹码,这与如今执政党阵营仍然呼吁“共和左翼”和“共和右翼”加入自己一脉相承。然而,属于“共和左翼”和“共和右翼”的成建制力量早已被马克龙打垮,而执政党仍不肯与这些温和派进行任何平等基础上的合作。马克龙要求的是“加入”与“忠诚”,而非政党联盟。 然而,“共和左翼”和“共和右翼”被打垮后,在废墟中崛起的,正是马克龙不断警告的极左翼和极右翼势力。由于强大的中间派打垮了左右两侧的温和力量,当马克龙本身的执政不得人心时,反对者便只能选择极端力量。国民联盟在2022年选举时第一轮只能获得18%的支持,随后的短短两年内便增长数倍,要知道法国选民不可能在两年时间内产生如此巨大的立场流动,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国民联盟占据了马克龙主要反对者的地位,对马克龙厌倦的选民,选择以支持国民联盟的抗议票行为来惩罚执政党。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克龙阵营在过去的胜利与极端派的崛起正是一体两面。2017年,马克龙曾在胜选演讲中说:“我会确保五年后,不会有人愿意投票给国民阵线。”他没有做到这一点,并事实上为国民联盟全面执政的可能性打开了大门。 “共和阵线”还指望得上吗? 如今,这次国民议会第一轮选举已经结束。能够阻挡极右翼全面执政的只剩下法国传统中的“共和阵线”:面对极右翼,所有共和势力集中起来支持非极右翼的候选人。2002年,老勒庞意外进入总统选举第二轮,彼时所有的左翼和中间派力量都声援中右翼的希拉克总统,使其以82%比18%的绝对优势大幅胜出。在2017年和2022年,共和阵线也同样帮助马克龙战胜了小勒庞。 但这一次,“共和阵线”还指望得上吗? 目前,共和阵线正在受到腐蚀。共和党的埃里克·西奥蒂尝试与国民联盟合作,是这道堤坝上的第一道裂痕。许多共和党人,以及执政党高层正在强调新人民阵线也同极左翼展开了合作,将其和极右翼等量齐观。传统意义上,一般认为更高的投票率可以激发出更多反对极右翼的选民,以形成共和阵线的基础。但此次选举中,投票率已然是1986年以来的最高值,国民联盟却仍然取得了33.5%的得票率。这意味着,寄希望于共和阵线在极右翼真正可能执政的危险关头催发出大部分反极右翼选民投票,已经是“昨日黄花般的空想”。 极右翼已然今非昔比。马丽娜·勒庞在十余年中不断地转变极右翼的形象,甚至改组了国民联盟,以洗刷其声名不佳的历史形象。国民联盟在经济议题上采取“左倾”策略,同时宣称并不优先改革退休年龄,体现出了真正准备承担执政责任的严肃性。与此同时,在传统极右翼议题上,国民联盟不断软化其强硬色彩,在退出欧盟和欧元区等问题上逐渐后退。在最受诟病的反犹主义历史包袱上,勒庞更是公开宣称国民联盟是一个“一贯支持犹太复国主义”的政党。无论这是否仅仅是一种策略,对国民联盟来说,其极右翼色彩确实已经被洗刷到有史以来最淡的程度。考虑到得到国民联盟全力支持的新移民法在民意调查中获得超过七成的支持,以“共和阵线”的方式拒斥国民联盟本身的民主合法性都可能存疑。 在国民联盟的对立侧,新人民阵线和执政党之间龃龉不断,更是给了极右翼在第二轮国会选举中取得突破的空间。对于这一现状,法国共和党的历史教训可供参考:2015年,当时的国民阵线在法国大区选举中崛起。为了避免国民阵线取得地方执政权,奥朗德敦促社会党主导的左翼人选在两个国民阵线领先的大区退选,以支持右翼共和党人选,使得国民阵线颗粒无收。相比之下,共和党在萨科齐主导下采取了“既不支持社会党,也不支持民族阵线”的策略,在当年的地方选举中也大有斩获。 共和党取得了一时的胜利,萨科齐的主张也得到了当时共和党中大部分成员,包括温和派领袖于佩的支持。然而,短短十年之后,共和党已经分崩离析,困于执政党和极右翼之间,既没有了席位,更失去了灵魂。反倒是坚守原则的社会党迎来了新生。如今,马克龙阵营的执政党再次来到历史的十字路口:在超过300个三角选区中,绝大多数是马克龙阵营、新人民阵线和国民联盟的三角竞争。组成新人民阵线的四个主要政党都已经宣布,将在国民联盟候选人赢得第一且新人民阵线候选人处于第三的所有选区中,撤出新人民阵线候选人以支持国民联盟的对手,不管这一对手来自执政党,还是来自右翼的共和党。 从趋势上来看,执政党阵营和马克龙本人已经站在了历史的关键节点上。马克龙和执政党做出的选择与9年前的共和党截然不同:马克龙、总理阿塔尔和执政党都已决定,至少在第二名并非极端的不屈法国党的情况下,撤出第三名候选人,以支持中左翼战胜极右翼。 (作者为欧洲问题研究人员,文章转自“中国新闻周刊”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