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欧洲在国际政治、经济、文化、安全等领域的重要性，欧洲逆全球化的现状与未来走向将对全球经济、国际格局和国际社会的发展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

一、改革全球化还是逆全球化：欧洲面临的方向选择

欧洲人曾普遍认为以市场一体化与民主普遍化为核心的全球化是世界经济增长与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选择，但是，接踵而至的危机重创了欧洲的信心与行动能力。在应对危机的过程中，欧洲发现，对于它面临的每一个重大危机或重大问题，在现有的机制与框架下都没有有效的解决办法。成员国之间对于如何解决问题存在诸多重大分歧，这不仅使得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而且影响了成员国之间的团结。这种状况引发了民众对欧洲体制、机制与精英阶层的普遍不满，并进一步引发了民众强烈的改革要求。

改革方向的选择取决于对面临的问题、导致问题的原因及现有制度与政策的认知。欧洲危机与问题产生的原因非常复杂，但是，在普通民众的直观认识中，欧洲的很多问题与全球化密不可分：欧债危机在很大程度上是金融业开放与资本流动所致，恐怖主义危机与难民危机与人员的国际流动直接相关，经济、就业问题与新兴国家（特别是中国）通过贸易与投资带来的竞争存在着很大的相关性，甚至乌克兰危机也与欧美试图推行西方模式有一定的关联性。

既然全球化是导致欧洲出现多重危机的重要原因，反全球化、逆全球化便成为一种可能的选择。欧洲，如同其他国家和地区一样，处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对于本身充满内在矛盾的全球化，人们有两种选择：一是对存在的问题进行改革，并在改革的基础上进一步推动全球化；二是否定全球化，选择与全球化相反的进程，即逆全球化。

但是，改革全球化与逆全球化并不容易区分。到目前为止，欧洲虽然出现了诸多具有逆全球化特征的现象，但是从意识形态层面看，逆全球化并没有成为欧洲的主流；从政策层面看，欧洲虽然出现了一些与全球化进程不符的政策与措施，但还没有明确地以逆全球化为目标；从社会层面看，欧洲社会出现了一些反全球化、逆全球化的思潮与行动、事件，但是，逆全球化思潮并没有形成统一的社会运动。因此，尚不能断定欧洲已经走向逆全球化之途。

欧洲是试图改革，还是转向逆全球化，目前尚不确定，欧洲还在选择之中。

二、思潮、政策与指标：欧洲逆全球化的多维表现

瑞士经济研究所（KOF）指出，全球化具有多维度属性，包括经济、社会与政治三个基本维度，欧洲逆全球化的表现也应从这三个维度去观察与判断。

（一）在社会层面，欧洲出现了逆全球化的思潮与运动

2008年债务危机以来，很多欧洲人把批评的对象集中到全球化上，出现了逆全球化思潮，集中体现为民粹主义力量在欧洲的兴起。欧洲民粹主义与逆全球化运动的外在表现典型地体现在三个运动与事件上：一是欧洲社会普遍存在着反对欧洲难民与移民政策现象，二是英国脱欧公投，三是批评现行自由贸易制度的不公平性。

这三个方面，分别体现了欧洲不同社会群体及对全球化不同弊端的不同关注。反对难民与移民政策反映了欧洲人对他者对欧洲社会与文化冲击的不满与担心，英国脱欧公投表明了部分欧洲人重新重视国家主权，反映了国家主权观念的一种新回归，而对自由贸易的不满则表明了部分欧洲人对自由主义理念的怀疑，以及他们对经济利益的关注超过了对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信仰。

（二）在政治层面，欧洲政党政治的变化与部分政策调整呈现了逆全球化的特征

在以代议制民主为基本政治制度的欧洲，社会思潮与社会运动的变化必然反映到政治上，欧洲政治上的逆全球化表现实际上是逆全球化社会思潮在政治上的一种投射。

在全球化日益发展的同时，带有反全球化色彩的民粹主义政党在欧洲也开始出现。欧债危机之后，民粹主义政党开始壮大并在不同国家相继取得成功，这是反全球化民粹主义力量在欧洲政党层面的一种反映。

随着民粹主义思潮与政党在欧洲的壮大，在应对欧洲面临的各种危机过程中，欧洲的很多政策也出现了新的调整，部分政策呈现逆全球化的特征，特别是在以下三个政策领域。

一是在贸易领域出现了新的保护主义倾向。不过，这种保护主义不是采取传统的关税、数量限制等措施，而是采取新的“聪明的保护主义”策略，以欧洲利益为核心，在自由贸易规则中加入能够充分体现欧盟具有竞争优势的价值标准，如公平贸易、国家安全、劳工保护、环境保护、可持续发展等，其核心目的不是推行贸易自由化，而是加强欧洲的竞争力。

二是在投资领域的保护主义也不断加强。欧洲在投资领域曾经是最开放的区域，而新的投资审查法将赋予欧盟及其成员国更大的投资审查权，对于对欧盟具有重大影响的项目，欧盟可以以安全或公共秩序为由予以否决。

三是在移民政策领域，虽然在欧盟层面仍试图维持相对宽松的移民政策立场，但很多欧洲国家如法国、瑞典、芬兰等，都在收紧其移民政策，并考虑加强边境控制，赋予警察与安全情报部门更大的监督权，以防范移民进入中欧与西欧。

综上所述，在政策层面，欧洲虽然没有根本性的变化，但是，表现了某些逆全球化的特征。

（三）在具体指标层面，欧洲逆全球化表现在全球化代表性指标上的下降

根据瑞士经济研究所2018年1月公布的全球化指数，从全球范围来看，2015年全球化水平在下降，是自1975年以来首次下降，但总体来看，欧洲在全球化指数上仍然维持较高的水平。2008年之后，欧洲对外贸易经历了一个收缩的阶段。根据欧洲统计局及WTO的统计，2009年欧洲进出口贸易急剧下降，2010年之后开始恢复，总体上看，欧盟对外贸易上的表现较其他国家或地区要较好一些。但要注意的是，2012-2016年间，欧洲出口在增长，而进口在下降，2013年之后，欧盟的贸易保持了盈余的局面。

上述数据表明，从2008年以来，在全球化指标上，虽然在某些时间段欧盟出现了逆全球化的现象，但从近几年的发展来看，在全球化的数据指标上，欧洲逆全球化的表现尚不是很明显。

从思潮、政策与指标三个维度来分析可以发现，在社会思潮与运动及政策层面，欧洲明显出现了逆全球化的现象；但从全球化的指标上看，欧洲逆全球化尚未产生重大后果。

三、在积极与消极之间：欧洲逆全球化的影响

欧洲逆全球化的表现并不是对全球化的全面否定，而是对全球化带来的消极后果的一种应对。从这个意义上讲，欧洲出现逆全球化现象有助于促进对全球化的重新认识与反思，改革其弊端，使全球化在新的基础上重新出发，充分发挥全球化的积极作用。同时欧洲等发达地区的逆全球化现象也有助于非西方地区与力量探讨新的全球化模式，探讨更为合理的全球化思想基础、政策与行动，从而使全球化向更均衡、合理、使全球范围内各类主体都能受益的方向发展。从这两个意义上讲，欧洲出现逆全球化现象有一定的积极作用。

但是，欧洲的逆全球化也有会产生消极作用，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在国际贸易上，欧洲逆全球化的发展将有可能进一步强化全球贸易保护主义的意识与政策。

其二，在国际治理上，欧洲的逆全球化现象将使国家中心主义回归，从而影响国际合作与全球问题的解决。逆全球化的一个根本性思想基础是治理重心回归到国家。这样一来，国际关系又将回归到现代国家的逻辑之中，而国家之间的协调与合作需要的是国际机制，这二者之间的张力将再次出现。

其三，欧洲逆全球化进程将最终伤害欧洲一体化的未来。在逻辑与思想基础上，逆全球化与欧洲一体化是背道而驰的。而一旦欧洲一体化受阻，欧洲的团结与合作的基础也将受到削弱，欧洲的繁荣与稳定也将面临许多新的挑战，从而最终影响国际和平与稳定。

总体来看，弱表现的欧洲逆全球化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能够促进全球化的改革，而强表现的逆全球化将导致很多消极的影响。欧洲到目前为止的逆全球化表现，总体来看，在程度与范围上，还属于弱逆全球化，因而其影响还是比较有限，尚在积极与消极之间。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研究员，文章转自《人民论坛》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