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美成功举行新加坡首次“金特会”后，河内二次“金特会”无果而终，无核化对话搁浅。今年6月末金正恩、特朗普板门店会晤，就重启对话达成共识，但双方政策没有交集，商定的实务层磋商一拖再拖。敏感时期，美韩决定重启去年一度停止的联合军演，等于雪上加霜。朝方在强化政治、外交攻势的同时，连番发起短程导弹和大杀伤制导火箭炮试射，进行军事警告、示威。文正寅政府夹在朝美之间，政策难有作为，反而借美自重，遭朝方严厉抨击，南北关系陷入倒退。

当前，半岛局势虽未全面恶化，但紧张端倪明显可见，朝美对话长期停滞，前景扑朔迷离，形势下行趋势显现。引发形势下行的主要因素，盖在于美韩朝三方之间的“非良性互动”。

一、美国：固守僵化、消极政策，导致乱局持续深化

特朗普政府板门店“金特会”后，并未认真落实所做出的承诺，不但“雷声大雨点小”，而且行动上南辕北辙，政策的僵硬性和消极性暴露无遗。集中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对朝方一再提出的“转变立场”、“改变态度”要求置若罔闻，反而委责于朝方，要求朝为对话“做好准备”。同时，美无意修改“全面、可验证、不可逆”（CIVD）政策和“一揽子大交易”立场，不愿完全接受朝方“分阶段，同步行动”方案。在对话阵容安排上，美拒绝朝方要求更换鹰派高官的要求，彭佩奥、博尔顿仍稳居朝美对话主管位置。

二是坚持朝弃核之前不解除制裁的老套政策，拒绝对朝放松制裁，阻挠韩方将重启金刚山观光和开城工业园区作为“例外措施”的要求，反对、阻挠中俄向安理会提出的“适时放宽对朝制裁”的提案。此前，美曾扣押、处理朝鲜“违规”船只，将朝方官员列入追加制裁黑名单，显示了绝不放松对朝“极限施压”政策的僵硬立场。

三是公然违背特朗普做出的“会停止美韩军演”的承诺，不顾朝方强烈反对，坚持举行“19-同盟”美韩联合军演，标志着去年一度中断的韩美联合军演重新恢复，表明以武力为后盾的对朝高压威逼政策毫无改变。

美方的做法严重刺激朝方，朝以密集射弹进行警告和回应。值得注意的是，特朗普政府对朝反弹举动表现“漠视”、和“忍耐”。特朗普声称朝发射的是“小玩意儿”，“并不是核试验”，“许多国家也测试过这种导弹”，“没有违反同金正恩达成的协议”，同时，特氏强调他同金正恩的“良好关系”，并表示“会继续与朝谈判”。彭佩奥说，朝方试射“更像是谈判策略”，“不会造成美朝破裂”，相信美朝对话会“迅速恢复”。博尔顿则说，“朝鲜的导弹试射并未违反金正恩对特朗普有关洲际导弹的承诺”。鹰派代表人物都出来说“软话”，实属罕见。

美方忍耐并淡化处理朝射弹事态，主要原因和考虑是：1、美以是否损害美国利益为准绳，判定朝发射的是“短程导弹”，对美国本土不构成威胁，据此做出不做强烈反应的结论。2、为维持“不核试”、“不试射洲际导弹”局面，保持美朝对话框架，防止对特朗普竞选连任造成不利影响，美不想过分刺激朝方，激化对立。3、美判断朝仍有对话意愿，愿意与朝维持政治外交解决的共识。特朗普8月9日对媒体透露他收到金正恩一封“美好”、“非常积极”的信件，金在信中表示“希望在美韩联合演习结束后重启磋商”。

更为值得关注的是，特朗普的“淡定”透出了放慢美朝对话节奏的浓厚气息。特氏7月16日表示，处理朝鲜问题“时间并不是最重要的”，这与他一再主张的“不着急”论一脉相承。从对朝鲜密集射弹的反应看，特朗普关心的侧重似乎不是美朝对话，而是能否把朝稳住、事态是否“可控”。朝密集射弹固然不威胁美国本土，但对盟友韩国和驻韩美军的意味则截然不同，特朗普却能淡然视之，甚至予以“开脱”，这不能不说明问题。

特朗普不可能向奥巴马的“战略忍耐”政策靠拢，但现阶段重在管控和维持现状，却是不争的事实。这是因为，决定特朗普政治命运的总统选战即将打响，所剩时间越来越少，面临大量国内外难题，特朗普难以将主要精力投向朝美对话。另一方面，特氏十分清楚，朝核谈判极为繁复艰巨，短时间内不可能谈出结果，急于推进，非但难有太大斩获，反倒极易节外生枝甚至中途翻车。这决定了在现阶段，特朗普不急于追求对话快速进展，只要维持住对话框架和气氛，守住“无核试、无远程导弹试射”局面，能够为选战加分就足够了，至于朝核问题的最终解决则留到下一任期。

二、朝鲜：加强军事攻势，布局谋利、攻防有度

金特板门店会晤后，朝方对话热情有增无减，期待美尽快落实承诺，回到对话正轨，美方恶劣表现不能不让朝失望、愤怒并做出强有力反应。

朝以试射短程导弹和大杀伤力制导火箭炮等先进武器的手段进行军事反制。这次军事反制特点突出：一是持续时间长，从7月25日到8月24日，长达一个月，并且未宣布收手。二是试射密度大，共试射7次，平均不到四天半1次。三是试射武器先进，包括被称为朝版“伊斯坎德尔”导弹的“KN-23”型导弹和大口径制导多管火箭炮和超大型多管火箭炮等，意在提高突破敌方导弹防御系统能力和强化攻击火力。四是行动保持高调，媒体跟踪报道，金正恩委员长亲临现场指导，更加凸显了试射活动的深刻意涵和重要性。

朝鲜周密谋划、精心实施的大规模、长时间、高密度的试射活动，具有多方面意图和考虑。政治上，朝意在振奋民气、加强凝聚，加强金正恩的最高权威；外交上，朝的目标主要是针对美国，试图通过展示军力，施加压力，表达对美方政策和消极对朝态度的不满，增强其危机感和紧迫感，促其转变态度和立场，加快重启对话进程，并加强对话地位，把对话引向对己有利的方向。朝一边射弹，一边声明“对话解决问题的一贯立场不变”，金正恩通过致特朗普亲笔信表达对话愿望，为对话重启留下回旋余地。

朝鲜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路线已经确定，尽快摆脱核问题的羁绊，构建适宜的外部环境，是实现这一路线的必然要求，朝美对话停摆，国际制裁长期延续，对朝十分不利，这是造成朝鲜紧迫感的重要原因。

朝鲜连续频繁射弹的安全军事意义性相当突出。美韩重启联合军演，韩国一再引进美国F-35战机等尖端进攻性武器，令朝鲜感到严重不安，视之为“战争预演”和“严重挑衅”，因而报以密集射弹的“组合拳”，意在显示维护主权、安全的坚强决心，打击美韩气焰，迫使其及早收手。

在军事技术上，朝试图通过密集试射，积累、提高弹道导弹技术，全力强化朝鲜版陆军战术导弹、“伊斯坎德尔”导弹（KN-23）和新型大口径多管火箭炮等“系列新型武器”的火力密度及反应、突防、生存能力等。

应当看到，朝鲜系列射弹行动在安全和军事上不单纯是“应急”，而是“谋深”；目标绝不限于当前，而是瞄准长远。

朝鲜核计划现状是核武器研发基本完成，但朝鲜十分清楚，核武的主要作用是战略威慑，维护国家安全实际上更依仗常规尖端武器的优势。对南北而言，谁在常规尖端武器上占优，谁就拥有安全主导权。争夺常规尖端武器领域的优势，将成为今后半岛军事竞争的主战场。这是事关安全全局的重大战略问题。但长时间来，朝实行“先核”政策，将举国之力投向核开发，在某种程度上延误了尖端常规武器研发，朝需要转变政策，弥补“短板”。此次连续密集射弹，集中反映了朝加紧发展尖端常规武器的紧迫战略需求。

三、朝韩：“蜜月期”终结，固有矛盾和利益冲突凸显

以平昌冬奥会为契机，长期冷却的朝韩关系急剧升温，金正恩、文正寅两度举行会谈，先后签署《平壤共同声明》和《板门店宣言》，把南北关系推向历史高峰。

好景不长。曾几何时，朝韩“蜜月”关系便一路下跌。今年以来，朝方不断升级对韩批判火力，言辞辛辣激烈，毫不留情。双方多渠道对话交流名存实亡，朝方甚至拒收韩的“人道主义粮援”。双方竞相扩充军力，强化示威、警戒，韩国防长郑景斗宣称“如果朝对韩进行威胁、挑衅，那么朝政权和军队就是韩国的敌人”。朝针锋相对予以回应，连番射弹亮剑，狠批文正寅“光复节”讲话“一派胡言”，宣布“不会再与韩国进行任何对话”。朝韩关系降温之快、落差之大，令人唏嘘。

朝韩关系由缓和改善重返摩擦对立，根源在于双方基本矛盾，体制对立和竞争、历史积怨造成的不信任等结构性因素没有消除。由于形势和利益的需要，这些矛盾被缓和改善关系的大潮暂时掩盖，但一旦形势和利益需求转变，对立和反目的“魔鬼”便被释放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朝韩双方对此次关系倒退都有责任，但相比之下，朝方似乎更加主动和决绝。朝以往在处理与美韩关系时，曾多次采取“通美封南”做法，利用矛盾，分而治之，比较有效。朝此次在新形势下重拾“通美封南”，既有战术意义，也有战略考虑。

第一、朝对韩“口惠而实不至”，在重启开城园区和金刚山观光等放松制裁问题上的消极作为深恶痛绝；同时朝也看透了韩的“软骨病”，断定其很难对美“逆鳞”，突破美的牵制。朝对韩冷眼相待，既是表达强烈失望和不满，反过来也是对韩当局的有力鞭挞和促动。

第二、朝历来以朝美对话为解决半岛问题的正道，将韩的作用限定在附属、配合层面，在核心和实质性问题上绝不容许韩置喙。朝一方面不容许韩借机获利，同时也警惕韩插手可能坏事。在朝看来，在为朝美牵线搭桥之后，韩的作用就已经历史地结束了，它还继续要充当“调停者”甚至要“坐到驾驶席”，那就是非分之想和厚颜无耻，必须给以当头棒喝。

第三、朝鲜对南北关系的性质和态势有清醒认识，对半岛形势和应对战略有准确把握和周密考量。在朝看来，韩一面高喊“和平”，一面加紧武备，紧靠美国同盟，坚持联合军演，引进尖端武器，建造轻型航母，剑指朝鲜，其心可诛。从现实看，朝对韩背信弃义、违反协议行为不能容忍；从长远看，美国主导时代一旦落幕，韩国则将上升为主要对手，朝鲜不得不预做防备。朝鲜党报《劳动新闻》8月21日指出，朝近期采取的“自卫应对措施”，目标是消除“潜在和直接威胁”。

实现半岛全面无核化既需要主要当事者朝美共同努力，也需要有关各国鼎力协助，其中韩国的支持、促进作用必不可少。朝韩关系下行和恶化，有可能成为半岛无核化进程的羁绊。

近期美韩朝三方的“非良性互动”，加深了不信任鸿沟，推升了关系紧张，恶化了对话气氛，导致半岛形势下行、倒退。所幸由于有关方保持分寸、克制，留有回旋余地，局势总体可控，没有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通过对话政治解决仍是各方基本选项。普遍预计，随着韩美联合军演落幕，经过一段克服形势“下行惯性”的时间，朝美工作磋商将提上日程，从而宣告无核化谈判进程重启。

也应看到，“形势下行惯性”形成容易，克服起来并非易事。朝方在韩美联合军演结束后又连续两次射弹，就是证明。特别是，造成美韩朝“非良性互动”的基本根源迄未消除，历史记忆、信任稀缺、利益对立、政策分歧等因素将继续存在和发挥作用，这决定了未来有关方“非良性互动”或隐或显、或涨或消将会长期存在，朝美对话和半岛无核化依然任重道远，半岛局势的局部下行、倒退甚至恶化的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研究员、中国亚太学会朝鲜半岛研究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