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形势评估

朝美通过历史性的“金特会”，就半岛全面无核化、对朝提供安全保障及建立永久和平机制达成共识，为实现半岛无核化和持久和平迈出了重要一步。当前，目标已经明确，步子相继迈出，希望逐步上升。与此同时，随着实质性磋商提上日程，挑战也在显著增大。

如果说，朝美由针锋相对、一触即发的殊死缠斗状态，发展到进行“世纪对话”历经艰难曲折，那么，这也仅仅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具体落实阶段的任务将更为艰巨，甚至可以说是暗雷密布，风险丛生，一旦处置不当，便有可能中途夭折，倒退到原点，甚至带来更加凶险的局面。

最根本的障碍是双方长期互为死敌，缺乏起码的信任，以敌意观察对方、用猜疑制定政策、靠强硬主导行动的惯性，可能导致难以达成妥协，即便有了协议也很难得到落实。1994年签订的《朝美核框架协议》，就朝采取无核化行动和美做出安全保证、承诺走向关系正常化、提供重油和援建轻水堆等达成协议，但小布什上台后重返对朝强硬政策，终止了协议，导致第二次朝核危机爆发。2005年六方会谈通过的“9.19共同声明”，比《朝美核框架协议》有进一步发展。根据声明，朝方承诺“放弃一切核武器及现有核计划”并接受核查；朝美承诺“相互尊重主权、和平共存”和“实现关系正常化”，并以“承诺对承诺、行动对行动”原则落实，六方还共同确认要“建立半岛永久和平机制”，但声明出台当月，就因美挑起“汇业银行事件”，对朝实行金融制裁再次沦为废纸。

“金特会”达成的联合声明怎样才能避免重蹈失败的覆辙？历史经验聚焦一点：只有从战略转型和政策转轨入手，进入相互尊重彼此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的政治外交解决的正道，主动相向而行，积极增信释疑，形成良性互动，才有可能逐步消融敌对和不信任的冰山，从而为落实朝美联合声明扫除障碍。

当前，朝美关系的进展已经闪现若干可喜的“亮点”，尽管暂时还比较微弱，但预示着未来的希望。一是双方行为显现出以战略和政策转变为基础的特征。朝鲜宣布调整以拥核为重点的“并进路线”，全力以赴发展经济；特朗普决意抛弃前政府的对朝政策，打开新天地，创立“特朗普政治品牌”。双方共求建立“全新的朝美关系”。二是双方显露尊重对方利益和关切的意向。朝方一再重申半岛全面无核化的坚定承诺，这正是美国的关注焦点；美方则以无核化为条件，允诺提供安全保证，共建可靠和平机制，包括朝美建交，这恰是朝鲜的核心述求。三是双方立场的僵硬性出现软化迹象。朝美首脑会谈共同声明没有写进美一直坚持的“全面、可核查、不可逆”原则，显然是照顾到朝方立场；美方没有坚持速战速决式的“一揽子”解决方案，似乎也是考虑到朝方“分阶段、同步措施”的主张。朝方口头承诺将炸毁导弹引擎试验场，更是针对美国的关切。四是双方之间善意的良性互动渐次起步。朝方在平昌冬奥会之前对韩美军演表示“理解”，在特朗普宣布取消新加坡会谈时表现高度的冷静和耐心，会谈之前主动释放美国“人质”并炸毁北部核试验场，旨在以率先行动显示诚意，降低敌意；美方对朝方行动给予积极评价，特朗普公开承认韩美联合军演对朝“非常具有挑衅性”，在其推动下，韩美军方宣布暂停原定8月举行的“乙支自由卫士”韩美联合军演，虽然其用意是促使朝在无核化上加快行动，无可否认，这也是对朝鲜近期来表现做出的初步回应。朝美良性互动的端倪已隐隐可见。

对朝美关系的发展既要积极评价，同时也绝不可盲目乐观。在三年“热战”、几十年冷战以及冷战后长期对峙中形成的朝美结构性不信任，绝不可能一阵风就云消雾散。新加坡朝美首脑会晤成果应充分肯定，但也要看到，双方共同声明更侧重于提出总体目标、方向和原则，特别是出于政治考量和营造气氛的需要，有意无意回避或掩盖了尖锐对立。随着落实共同声明的后续会谈启幕，实质性分歧摆上桌面，真正的考验才算到来。细节决定成败。如果不能经过艰难磋商，逐步协调立场，通过相互妥协让步，缩小、消除分歧，朝美这一轮历史性“大交易”难免以失败告终。

从周知的情况看，朝美之间的主要分歧除了美方的“一揽子”对朝方的“分阶段、同步措施”之外，更为主要的是朝方坚决拒绝美方“对待战败国”式的“CVID”方案。目前，美方言辞和行动显示，它已经承认无核化需要时间和步骤，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同时也需要对朝的行动作出一定呼应，显示出它已在考虑朝方的“分阶段、同步措施”。在朝美共同声明中，朝方的“全面无核化”取代了美方的“CVID”。但所有这些都带有浓厚的权宜色彩，并不表明美已彻底放弃“CVID”和全盘接受朝方主张。真正的挑战还在后续会谈开始之后。

二、分歧和障碍

目前，朝美之间的立场分歧已经充分暴露，可以判断，朝美落实“金特会”共同声明的博弈将依然围绕“CVID”而展开。朝美围绕半岛无核化和安全保障的重大分歧主要体现在如下方面。

1、无核化的涵盖

朝鲜主张的“全面无核化”涵义十分明确。首先，无核化范围是朝鲜半岛，既包括北方，也包括南方和驻韩美军。其次，朝鲜无核化的主要对象是核导弹，而在导弹方面，目前朝仅提及洲际导弹，中短程导弹似未包括在内。

美方主张的“全面”是“核导弹＋X”。美似乎对无核化包括韩和驻韩美军并不十分在意，它主要注重全面消除“朝鲜威胁”。一是彻底消除朝的现存和潜在核能力；二是彻底消除朝的导弹威胁，既包括洲际导弹，也包括中程导弹。除此之外，美内部还有要求解决朝鲜“生化武器问题”和“人权问题”的动议。

“无核化”是个筐，什么东西都要往里装，美国这种做法必然遭到坚决反对和抵制。朝迄今未把中程导弹作为无核化对象，这本身就是态度。“生化武器”问题，朝鲜从未承认过，一旦美方提出，必然引发激烈争吵，导致对话停摆概率极大。至于“人权问题”，纳入无核化轨道原本就不伦不类，况且朝早就将其视为“颠覆政权”行为，硬要塞进无核化清单，只能导致后续会谈崩盘。

2、无核化的时限

朝鲜鉴于美在朝核问题上一再毁约的教训，担心自己把核家底彻底亮明、迅速毁掉之后，美国变卦不认账，最后落个两手空空、为人刀俎的悲惨下场。特朗普超强的“逐利善变”特性和他上台后频繁毁约，包括撕毁伊朗核协定的劣迹，更加强化了朝的疑虑。为避免不利结局，朝不会做仓促冒进、不留退路的傻事，将坚持“分阶段、同步实施”，力主“一步一步扎实进行”，不能不说是一种战略智慧。

美国从自己角度审视历史上无核化失败的教训，担心朝再度以“切香肠”方式施展拖延战术，攫取实利之后来个“金蝉脱壳”，因而试图以速战速决方式见招拆招。同时，特朗普为快速扭转内政不利处境，特别是期望通过创造“奇迹”，为下一届竞选连任积累资本，因而极欲把无核化推上快车道。美声称半岛无核化要在两年半内完成，反映了特朗普急迫的政治需要。

尽早实现无核化有利于各方，但是，无核化是一个庞大、复杂的系统工程，必须遵循规律，需要付出努力和时间，绝不可能短时间一蹴而就。倘若美方不顾大局，违背常识，强行贯彻自己的意志，试图高压胁迫朝方迅速交出全部“核家底”，只会引起和加剧对立、冲突，将无核化置于危险境地。

3、全面核查的实施

美把核查视为确保无核化实现的核心环节，务求高标准实施。为彻底封杀朝鲜核计划，不留任何隐患，美国力主的核查将是最全面、严苛的，从核弹头、核材料到核设施等一应相关对象，将实行全方位、无疏漏的追踪严查，包括对凡是认为可疑的对象进行突击检查，并有可能“鸡蛋里挑骨头”，不断发现“新问题”，逐步加码升级。在1998年10月的“金仓里事件”中，美怀疑朝违反“日内瓦核框架协议”建设秘密地下核设施，迫使朝接受检查，结果闹了一场乌龙，引起朝方极大不满。

朝鲜历史上接受过核查，如今其最高领导人已对“全面无核化”做出“坚定不移”的承诺，对核查更不会采取排斥态度，反而可能积极配合。但另一方面，朝高度重视安全，把主权和尊严视为生命，对核查也不会采取无条件放任政策，当判断有可能危害“最高权威”、军事安全、主权和尊严时，朝将会断然亮出“红灯”。

可以预见，未来的核查如果按照正常规则和程序，特别是限定在朝方允许的范围之内，则可以得到朝的允许和协助，能够较为顺利的实行；反之，朝方就会坚决反对和叫停。“金仓里事件”应当成为前车之鉴。

4、“不可逆”的实现

在美国坚持的“CVID”方式中，“不可逆”原则称得上是“核心中的核心”。“全面”和“可核查”规定了无核化的范畴和验证程序，技术性较强；“不可逆”则是无核化目标的规格，是“质”的要求。美方设定的标准是，全面、永久地根除朝鲜目前已有和未来可能有的全部核能力，使其永远不能复生。在全面销毁核导设施的同时，必须交出全部核导弹和核材料，运到美国由美国拆解、销毁；还必须全部交出电脑数据，并将从事核导研发的专家技术人员迁移境外，重新转岗就业，以求彻底切除“核病灶”。

“不可逆”原则援引自“利比亚模式”，其特点一是无条件性，即无条件弃核，弃核完成之前不给补偿；二是单方面性，只要求朝方弃核“不可逆”，对美方安全保证的“不可逆”则讳莫如深。朝基于“利比亚模式”的惨痛教训，对美国的强权霸道和险恶用心高度警觉，坚决排斥。朝方在“金特会”之前强烈抨击美的“CVID”和“利比亚模式”，再次亮明了立场。倘若美在后续会谈中继续坚持“CVID”特别是“不可逆”原则，必将引发激烈对立和冲突，给对话蒙上浓重阴影。

5、补偿措施落实

对弃核行动给予补偿是推进无核化进程的应有之义。根据无核化进展适时给予相应的补偿，是对无核化行动的肯定和褒扬，有助于增加信任和信心，有利于建立起激励措施和弃核行动的良性循环。联合国涉朝决议强调制裁是手段，对适时解除制裁做出了明确规定。

美国原则上不反对补偿，但囿于对朝极端不信任，行动上极为消极。美的错误一是始终透过有色眼镜观察朝鲜，无视朝的变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二是过度迷信制裁，误判朝承诺“全面无核化”是制裁的作用。部分鹰派势力仍幻想“极限制裁压垮朝鲜”。

美国津津乐道的“先弃核后补偿”论，在实践上根本行不通，不但朝方反对，有关国家也普遍不予认同。目前美的调子变为“无核化实质性进展后补偿”，虽然有所进步，但本质没有根本变化。如果美始终抱着“制裁”的法宝不放，一种结果是激起朝方怀疑和反对，致使无核化进程长期拖延；另一种结果是遭遇有关各国的不满和抵制，导致国际制裁疲软甚至有名无实。

综上，首次朝美首脑会谈将半岛无核化形势推上关键节点。由于双方均有现实紧迫需求，伴随着战略和政策的深层次转换，“全面无核化”与安全保障和持久和平机制的“大交易”实现的可能性在增长，半岛有可能迎来清算冷战遗存的历史性变局。另一方面，随着对话进入实质性阶段，利益冲突和历史惯性的干扰也会加剧，潜在的矛盾有可能上升和激化，如果不能排除干扰、化解矛盾，在博弈中达到妥协，“大交易”失败的可能性难以避免。成功还是失败，这对有关各方的格局、胆识、决心和智慧是一个严峻考验，对国际社会的建设性作用和不懈努力提出了更高要求。

（作者为中国亚太学会朝鲜半岛研究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