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时间：2017年9月8日

背景：朝鲜近日发射氢弹，正式进入热核时代，打破半岛军力平衡，市场避险情绪先升后降。

NO.1 目前局势 ?

现阶段朝鲜和国际社会存在恶性互动。朝鲜研发核武器，遭到国际社会反对、制裁，但受到制裁，朝鲜进一步研发核武器，则进一步受到制裁，形成恶性循环。

国际上存在广泛共识：朝鲜是中国的"奶酪"。中国向朝鲜出口粮食、能源、药品、化肥等，所以美方一定有怨言，并希望中国控制朝核问题的进一步加深。韩国对中国本抱有期待，现阶段对中国已经绝望。

目前整个局势，可总结为如下：朝鲜获利，中韩关系冷淡，中美关系困难重重，自身研发氢弹；美国部分获利，萨德系统借此机会成功转移至韩国；韩国小幅获利，至少有美国的军事保护；中国没有获利，没有因朝核问题改善中韩和中美关系，反而增加美韩的战略合作，使萨德在韩国部署，朝鲜军事独立对中国的军事保护需求逐渐减少。

NO.2 朝鲜立场 ?

为什么进入上述局面？这需要从朝鲜角度去看，其如何看待自己、看待世界。朝鲜有和中国非常类似的民族梦：国家富强。当年苏联和朝鲜签订军事同盟协定，1962年中国和朝鲜签订《中朝互助友好协定》，现今仍有效。当时，朝鲜受两个社会主义核武器国家保护，更容易实现国家富强的朝鲜梦。但现在，尤其是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并未继承之前的同盟协定，朝鲜的一个强大盟军不再存在，同时也失去了一个意识形态朋友。中国要努力实现祖国统一民族复兴，首先要收复台湾；朝鲜要统一朝鲜半岛，认为中国与其情况非常相近，但朝鲜并未想到，1992年中国与韩国建交。中美建交之后中国向美国招商引资，而美国向台湾销售军火，中国当时为引进资本和技术，不得不做出妥协，但中国有核武器就不会受到美国先发制人的核攻击。从朝鲜来看，苏联解体后少了一个盟友，中国为引进投资而对美国对台售武妥协、更谈不上将自身统一放到议事日程，所以不可能坚守两国军事同盟责任，更不会帮助朝鲜实现其统一计划。以上种种，朝鲜无疑是不满意的。

在此背景下，朝鲜作出决断，不能依靠中国保护，要自力更生，研发核武器保护自己。朝鲜是在内外压力下坚持走朝鲜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通过发展核武器进行独立自保来实现自己的朝鲜梦。因此，朝鲜不可能放弃核武器，朝鲜方面认为若没有核武器会落得和利比亚、伊拉克、叙利亚等国同样的下场，若有核武器对美国构成威慑，美国不敢轻举妄动，那么世界将更加和平（实际上是美国而非朝鲜在侵略他国），就朝鲜的观念而言，它试验核武器所带来的应是对和平的促进，股市的震荡反应是难以理解的。对于朝鲜而言，用其核威慑迫使美国走现实主义的道路也许不会太久，也许需要十年也许需要一年，但希望就在眼前。朝鲜的核武器是朝鲜自保安全的手段，美国忌惮朝鲜的核武器就不会首先对朝展开军事攻击，第一选择仍是谈判，但美国又因为朝鲜不愿弃核而不想与其谈判，因此两国关系处于僵局，进入恶性循环。假定朝鲜是理性的，它发展核武器首先是为了自保，不会主动攻击美国及其盟友，其次是为了抬高与美谈判的要价，但在任何情况下，朝鲜即使未来与美国谈判，也必定是为了确保拥核，而绝对不会弃核。并且，一旦美国事实上接受朝鲜拥核，朝美双方的力量对峙就将取得稳定。朝鲜的这种思路第一非常理性，第二大概率可以成功，第三时间不确定，可能十年可能一年。

NO.3 中美对朝核问题态度 ?

朝鲜发展核武器对中国来说有利有弊，未必都是不利的。在当前朝鲜已经明确不会弃核的立场下，中国要化"消极"为"积极"，未雨绸缪地对待中朝关系，利用朝鲜的核能力为我所用，必须积极避免朝鲜日后被拉入西方国家阵营。需要注意的是，朝鲜先后在杭州G20开幕、北京"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开幕、9月4日厦门金砖峰会开幕之际发射导弹或者进行核试，总的来说就是暗示美国：希望和美国直接谈判，提醒美国朝鲜不把中国当回事，美国不应借助中国管控朝鲜。

美国只能采取现实主义的态度接受朝鲜核武器存在的事实。朝鲜已经成功研发核武器，美国忌惮这一事实而不会主动攻击朝鲜，这也是朝鲜方面想要达成的结果。朝鲜有了核武器，已对美国形成一定程度的威慑，美国不敢发动侵略，这对世界稳定有着积极性。

国际社会目前面临的只有两个抉择：朝鲜至少保持目前数量的核武器或者发展更多的核武器。朝鲜不可能弃核，弃核是黄粱美梦。国际社会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争取朝鲜限核或冻核。这个道理，等同于中美两国的核平衡。中国拥有的核武器资源越多，越容易和美国形成互相制约的威慑平衡，因此世界也就越和平。所以朝核问题最终的解决方法是接受朝鲜拥有核武器的客观现实。任何试图让朝鲜"弃核"的努力，只会造成朝鲜发展更多的核武器。如果放弃迫使朝鲜弃核的无谓试图，而将工作重点防在限制朝鲜发展更多核武器，还是可能实现的：现阶段朝鲜不要再继续试验核武器和生产核武器级裂变材料，不对他国进行核威胁，对外不扩散核武器及其技术。这些条件也是朝鲜方面目前仍可能接受的合理约束。美国若想实现朝鲜"冻核"，就必须接受中国提出的"双暂停"建议，即暂停美韩军事演习来换取朝鲜暂停核武器与导弹发展。可以预测到的是倘若美国不同意，朝鲜将会试验更多核武器，最终肯定会以朝鲜开价作为美朝谈判基础而告终。

总体来看，这是一个多方势力不断博弈的过程。从中国、以色列、印度和巴基斯坦发展核武器的历史来看，没有一个国家因发展核武器而经济崩溃，也没有一个国家最终没有受到美国的接受。中美达成彼此间可信的相互威慑，反而会带来和平，这对朝美的核博弈同样适用。朝鲜每一次核试验，意味着美国离最终被迫接受朝鲜的核存在又迈进一步，市场对此反应不应过于敏感。目前人们能做的，最多只能是让朝鲜不再试验更多核武器，避免核武器研发产生的外溢效应，让朝鲜弃核已绝无可能。

问答环节

Q：朝鲜拥有核武器之后，它是否会武力统一韩国？

答：朝鲜不敢主动发动武力统一半岛。朝鲜拥有核武器的逻辑是：拥有核武器之后美国不敢对它动用武力。中国当初发展核武器，也是依照这个逻辑，朝鲜拥有核武器归根结底是用来自保的，只是起到威慑作用。朝鲜知道美国的核武器比它更多、比它更先进。因此，朝鲜只是让美国不敢先打朝鲜，打了之后朝鲜有报复能力。常规战争朝鲜不是美国的对手；核战争，朝鲜也不会先行发动，不会在率先加害美韩的同时，逼迫美国摧毁朝鲜。因此它不会率先使用武力统一韩国。

如果发生核战争，美国和韩国都会发生巨大的损失，美国有2万8千多名美军将士部署在三八线附近，是朝鲜核武器打击的首要对象。但是核武器也具有溢出效应，放射性会蔓延到北方，对朝鲜本身同样有很大危害。核武器打击到朝鲜半岛任何位置，核武器的放射性都会逐渐蔓延到半岛北方，因此朝鲜不会首先使用核武。受核污染的国土，朝鲜统一了也没有意义。韩国若受到朝鲜的核先发打击，美国仍可在其本土发动核反击，况且它有强大的常规武力。朝鲜在发动核战争之后，金正恩也无处可逃。因此，朝鲜拥有核武的目的主要是为了防御、为了威慑，警告美国不要率先进攻朝鲜。

朝鲜今日的领导人实际上非常理性，他不会去做首先发动攻击的非理性之事。

Q：今天安理会在讨论新的对朝制裁决议，提出所有国家停止向朝鲜输出原油，主要指中国。外交部长王毅的发言似乎暗示中国可以接受这样的决议，如果中国真的采取这样政策，朝鲜会不会加大对中国的不满，美朝矛盾是否有可能转化为中朝矛盾？

答：不会，中国不会把美朝矛盾转化为中朝矛盾。

中朝表面上是盟友关系，但朝鲜在金砖会议开幕时进行核试验，这种猖狂挑衅，中国必然十分反感。由于朝鲜绝大多数外贸同中国开展，中国必然承受来自美国和各国的压力，中国对朝鲜的挑衅不能没有说法。所以中国肯定要施加更大的制裁，这时候放句话，提出能源制裁也是可以考虑的。但具体的制裁时间、程度都需要研究，譬如削减石油供应与全面停止供应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们需要明白，制裁朝鲜也不可能让朝鲜的核计划完全停止，深化制裁只能促进朝鲜更多发展核武器来报复中国，并把朝鲜更多推向美国。朝鲜在中美关系以及中国民族复兴梦想中仍有关键性作用。如果台湾宣布独立，在法理上中美可能进入战争状态，而美国首批与华作战的部队必定来自驻日与驻韩美军。那么朝鲜政权不垮，即使平壤拥核，仍然对华有利。这一因素，已经严重地干扰了中国对朝鲜拥核的对策选择。

Q：朝鲜有了核武器之后会不会对中国提出更多要求？如果朝鲜拥有核武器的情况下，获得了外部环境的稳定，朝鲜国内有没有和平演变的可能？

答：朝鲜觉得，这么多年自己一直在帮中国。在中国解放战争期间，朝鲜帮助过林彪的四野进入朝鲜躲避国军；在中苏意识形态争论的时候，中国拉拢朝鲜，朝鲜一定程度是中国争取的对象；中国在上世纪60年代研制成功原子弹，美国、苏联都与中国交恶，只有朝鲜发表声明坚决支持中国。朝鲜觉得不是中国帮它，而是它在帮中国。相反，中国同韩国建交，则是对朝鲜的背弃。

但是，有一件事情值得注意，朝鲜认为整个天池属于朝鲜，延边与长白山也都属于朝鲜，这一点和韩国想法一致。无论是朝鲜统一韩国，还是韩国统一朝鲜，统一以后都会向中国提出领土要求。保持朝鲜半岛现状才符合中国利益。朝鲜有了核武器，美韩永远不敢率先攻击朝鲜，朝鲜发展核武器更不是为了率先进攻韩国。因此，朝鲜有了核武器，恰恰有利半岛长期保持现状。

关于第二个问题，朝鲜内部不会变动。在信息闭塞的朝鲜，有了核武器，朝鲜老百姓更会拥护劳动党、更崇拜领袖。领袖给了他们可以抗衡美国的洲际导弹、可以装载在导弹上的氢弹，人民会更加坚信领袖的正确性，越来越没有和平演变的土壤。

Q：金正恩为什么这么着急搞核武器？

答：不是很急，而是很不急。中国发展核武器，1955年决定发展，1964年成功爆炸原子弹，1967年爆炸氢弹，只花了12年，这才是急。朝鲜发展核武器，可能晚至上世纪80年代才开始，到今年才试爆氢弹，花了30多年，太慢了。原因在于金氏父辈老谋深算、运筹帷幄，既要斗争，又要斗而不破，而年轻一代气盛，因此提速，而且成功了。此外，现在的成功更可用来胁迫美国。美国内部总是有着理性的力量，朝鲜的核威慑有助于美国的理性力量与非理性力量博弈，争取早日接受与有核的朝鲜和平共处。

总结，第一，金正恩气盛有为；第二，他气盛失衡；第三如能平衡得失，以后更能耍弄大国。

Q：朝鲜搞核武器，伊朗、韩国、台湾、日本会不会都搞核武器？

答：伊朗早就有意发展核武器，但未成功，原因就是缺乏国际环境，中朝盟约依然有效，美国不会没有忌惮，但俄罗斯与伊朗没有盟约，俄罗斯的盟国是叙利亚。美国打伊拉克，打乱了中东，美国暂时不想在中东再捅娄子，因此只能与伊朗谈判。伊朗核谈判的结果是：伊朗铀浓缩设施减少90%，铀235同位素浓度降不超过5%，协议有效期10年，意味着10年之后伊朗仍然能够恢复其原先拥有的"核权利"。美国通过谈判，允许伊朗保留一定的核能力，换取了伊朗暂停发展接近核武器的能力，但伊朗并非完全放弃所有核权力。至于东亚其他国家和地区，不是没有企图搞核武器，而是美国承诺了保护它们以换取它们放弃核武器发展。只要美国食言，它们很可能马上就会重新考虑发展核武器。即便如此，在美国保护它们之时，它们仍会以发展民用核能为由，保留一定的军用核能力，以备不测。

（演讲者为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副院长，军备控制与地区安全研究项目主任，目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当代国际核政治与我国国家安全研究"。文章转自中美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