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时报》2月23日刊登阎学通教授题为《外部威胁尚不足以颠覆中国崛起》的文章（原文《政治领导与大国崛起安全》刊载于《国际安全研究》2016年第四期，以下简称“阎文”），对中国崛起的安全环境做了全面精到的分析，显示出论者的战略眼光，读后很有启迪。但该文模糊坚持半岛无核化的重要性、紧迫性的看法，主张中国接受“对华友好的有核武器的朝鲜”等观点却值得商榷。

“阎文”说，在朝核问题上中国有“维护和平”和“无核化”两个不同的利益，由于中国“有能力防止半岛发生战争，但没有能力消除朝鲜的核武器”，因此，当二者发生冲突时，中国需要进行“优先排序”。具体排序方法作者没说，但显而易见是将“维和”作为优先选项，让“无核化”服从于“维和”。

笔者认为，中国坚持的“实现半岛无核化、维护半岛和平稳定、通过对话协商解决问题”的三项原则是有机的统一。其中“半岛无核化”是“维护半岛和平稳定”的途径和条件，“维护半岛和平稳定”既是最终目的，也是实施原则。这一原则的基本作用是制约各种“乱作为”，以防“生战生乱”，绝不意味着为了避险，允许在“无核化”上“不作为”。“阎文”将“维和”同半岛“无核化”对立起来，认为二者冲突时应当首选“维和”，而将半岛“无核化”置于可急可缓甚至可有可无地位，这是十分错误的。

半岛无核化是半岛“维稳防战”的前提和保障，没有“无核化”，半岛和平稳定就无从谈起。朝鲜拥核成为半岛和平稳定的重大现实威胁，已是不争的事实。如果说“核多米诺骨牌”效应和军备竞赛是朝鲜拥核对半岛和平稳定的潜在威胁，那么，它所带来的巨大现实安全威胁正在步步逼近。美国目前以应对朝鲜核导弹威胁为借口，正在加快部署“萨德”，在引进更多的战略武器的同时，大力强化美韩、美日同盟并试图推进“美日韩同盟”的现实化，甚至不排除对朝发起武力打击。一个时期来，学术界和国际社会对美国可能对朝动武的忧虑不断上升，去年12月27日，阎学通教授接受“环球时报”记者专访时曾预测，特朗普执政期间，不排除“轰炸朝鲜核设施的可能性”。在这种形势下，绕过无核化能够实现“维和防战”吗？非但不能，反而可能把半岛加速推向战争。

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朝鲜核武装为美国武力打击提供了借口和由头。对美国来说，核导弹游戏朝鲜一般玩玩可以，一旦玩过了头，威胁到美国的安全，它就会不惜动武加以制止。现在这一危险正在逼近。朝鲜发展核导弹初心是“抑战自保”，但是，当它越过了美国容许的“界限”，即不可避免地走向反面，转化成为引发战争的导火索，这一转化十分严酷但却是现实。在这种状况下，要在半岛“维和”，一般地做好“反战”、“备战”、“避战”各项工作已经不够，更要先手着棋，采取釜底抽薪之策，谋求根本解决问题。也就是说，必须采取坚决果断措施，拆除朝核这颗定时炸弹的引信，打掉美国动武的借口，从而消除战争危险，进而在此基础上寻求根本解决。因此，半岛无核化在当前已经不是可有可无和可急可缓，而是重中之重和当务之急。非如此便难以做到止战避乱。

“阎文”断言“中国有能力防止半岛发生战争”，夸大了中国的能力。伴随着迅速崛起，中国在半岛的防战止战能力确有长足增长，但是，恐怕还不能说这种能力已达到能够掌控和驾驭半岛形势的程度。中国不容许半岛生战生乱，然而战争机器和主导权并不掌握在中国手里，一旦美国判断朝鲜核导弹对美构成“严重的现实威胁”，决定对朝实行武力打击，中国显然无法阻止。不是没有意愿，而是没有能力。对此，朝鲜也不要指望中国为其“背书”。

“阎文”说“中国没有能力消除朝鲜的核武器”，不错，但也并不完全。单靠中国一家当然不可能实现半岛无核化，但是，朝鲜的核武装危害多国、触犯众怒，已经形成群起攻之的国际阵线，如果能够做到步调一致和战略正确，半岛无核化目标完全可以预期。中国在半岛无核化阵线中不占据主导地位，不应强加给中国无力承担的责任，但要求中国发挥与自身地位相适应的作用则理所应当。应当承认，由于种种因素限制，中国的作用未能如期发挥。近来中国政府采取暂停进口朝鲜煤炭的有力举措，是一个重要的转变。中国当前应当做也能够做的就是毫不动摇地坚持半岛无核化方针，克服各种阻碍，坚决、严格履行安理会决议，通过让朝感到“痛疼难忍”的制裁与国际无核化阵线的行动相配合，打消其幻想，断绝其后路，包括如实地向其发出战争的预警，从而迫其选择弃核和回归对话解决的正轨，走上谋求国家长治久安的道路。中国坚持中朝友好的基本方针，这与坚持半岛无核化并不抵触。中国的作用就是促使朝鲜幡然悔悟，改弦更张，完全是正能量。

“阎文”还认为，由于朝鲜拥核大政方针已定，“无核武器的朝鲜”已不复存在；中国只能在“对华友好的有核武器的朝鲜”和“对华不友好的有核武器的朝鲜”当中二者选一。“阎文”给出的政策选项是“使朝鲜成为巴基斯坦式国家”。显然，“阎文”传达的是“无核化失败论”的声音，主张中国接纳一个“有核的朝鲜”。在当前急需推进半岛无核化的关键时刻，这些论调不合时宜并且十分有害。

朝鲜确实有着强烈的拥核意愿和一条道走到黑的决心，但判断其野心能否实现却不能单凭这些，内部资源和外部环境形成的严重制约也必须看到。换句话说，判断半岛无核化是否失败，不能只看朝鲜当局宣示的决心，也不能单看所遭遇的挫败，更主要的指标是国际社会的态度。当前国际社会反朝核立场坚定不渝，半岛无核化机制依然存在和运行，对朝鲜核武装进程形成巨大牵制。在这种形式下怎可断定无核化失败？况且，目前朝鲜核导能力虽有迅速进展，但离最终“化蛹成蝶”还有一段距离，给它戴上“有核国家”的桂冠是否有些过早？

阎学通教授近年来一直倡导“道义现实主义”，“道义现实主义”的基础是坚持国家利益的原则，但“阎文”主张通过承认拥核与朝鲜交好却违背了这一原则。

应当冷静地看到，接纳“有核武器的朝鲜”虽然可能成为拉近中朝关系的“粘合剂”，但对中国国家利益的损害更为巨大和深远。一是助长朝鲜核武装的野心，在维护国际核不扩散体制上显现缺乏担当和出尔反尔，“负责任大国”的形象将荡然无存。二是重创中美国际协调合作，危害中美关系发展，同时，既为美国提供攻击中国的靶子，也为其加速部署“萨德”和向本地区集结武力对中国实施“围堵战略”提供借口。三是刺激韩日实行核武装，即便韩日拥核受阻，也会推动本地区军备竞赛，并成为美国构建包括“美日韩三角”在内的“亚洲小北约”的推手，进一步加剧和固化半岛冷战对立。四是全面恶化中韩、中日关系，甚至波及中国更加广泛的外交关系，中国多年苦心经营的外交成果将严重受损。五是朝核危机持续激化有可能导致战争，朝鲜难免灭顶之灾；同时，即便能够幸免战争，久拖下去，朝鲜在持续的高压、孤立和围困之下，也难以长久支撑。一旦生战生乱，不但朝鲜遭殃，中国也会被卷入战乱漩涡。

也需指出，“阎文”所提让朝鲜成为巴基斯坦式的友好国家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实现的可能性不大。且不说国家性格、地缘政治环境差别等因素，单从国家意愿上看，朝鲜就不具备条件。巴基斯坦有成为中国“全天候友好国家”的需求和意愿，这最关键的一点可惜朝鲜没有。朝鲜以“主体思想”为圭臬，追求超级独立自主的“世界强国”目标。中国在它自恃已成“核强国”的时刻转而支持其拥核，尽管会令其喜出望外，但最终给中朝关系不会加分多少。它给朝鲜增添的将是对周边国家颐指气使的资本。

在当前国际局势大变动的时刻，朝鲜半岛蕴含的危险性进一步凸显，止战避乱更加急迫和艰巨。形势越是复杂敏感，就越是需要头脑冷静和保持定力，坚持半岛无核化的基本原则不动摇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国际政治学界加强战略研究，正确建言献策义不容辞。这正是笔者对“阎文”提出商榷的初衷。

（作者为中国亚太学会朝鲜半岛研究会委员，文章转自环球网，内容有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