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0日，美俄就叙利亚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实施停火协议达成一致，协议宣布若停火能持续一周，美俄下一步可能会采取联合空中行动，打击IS力量。而在8月24日，土耳其又派重兵包括坦克等进入叙利亚北部境内，打击IS力量和库尔德武装，叙利亚又面临新的变化。美俄为何在此时达成停火协议？这会成为叙利亚5年内战的转折点吗？停战协议的本质是什么？距离肃清IS在叙利亚的力量还有多远？土耳其为何再次出兵叙利亚境内？它的战略目标又是什么？“后叙利亚时代”来临，巴沙尔政权何去何从？为何说巴沙尔现在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未来的叙利亚版图结构会如何？就这些问题，南都专访了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原副院长、现任宁夏大学中国阿拉伯关系研究院院长李绍先。

美俄在密谋划分势力范围

南方都市报记者(以下简称“南都”)：美俄为何此时达成停火协议？

李绍先：今年2月份，美俄也曾就叙利亚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停火达成协议，之后还进行了谈判。但谈判在4月份破裂。尤其是最近两个月，在叙利亚北部的阿勒颇地区，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又发生了激烈的交火，战局胶着。这次再达成停火协议，有两个背景。

一是目前围绕着阿拉颇地区的争夺中，叙利亚政府军明显占据了上风。特别是8月下旬，在阿拉颇东部，叙利亚政府军完成了对主要反政府武装的包围。过去几个月，俄罗斯一直在推动和美国合作来促成停火，共同打击IS和其他极端组织，但美国态度不是很积极。现在在美国支持的反政府武装明显处于下风的局面下，美国达成停火协议的意愿就明显上升了。

二是在叙利亚境内打击IS已经处于最后阶段了。IS和其他极端组织已经处于颓势。在这个阶段，IS对世界的威胁反而是越来越大了。因为IS现在有成鸟兽状四散的趋势，这些极端分子四散后要回流到自己国家。现在欧洲反恐形势极度吃紧，中亚也发生了连环恐怖袭击，包括叙利亚和伊拉克的周边国家都发生了恐怖袭击，这些都是与打击IS进入最后阶段密不可分的。而越是进入最后阶段，这些极端分子越是要找活路，找突破点，也在伊拉克和叙利亚之外寻找新的根据地，包括利比亚、也门、阿富汗都有可能成为新的选择。也就是说IS扩散的趋势非常明显。这是一股巨大的祸水，将来是要祸害世界的。

上世纪80年代反苏“圣战”打了十年，来自世界各地的圣战分子最终把苏联人赶出阿富汗。但这些圣战分子最后形成了基地等极端组织。同样，IS这股势力比当年反苏圣战分子的力量要大得多。首先是人数数以万计，比当年多得多；其次是当年的反苏圣战分子主要来自阿拉伯国家，现在IS分子则是来自全球80多个国家和地区。这股力量要是回流到原籍所在国，将对全球反恐形势产生深远影响。所以，这次美俄在合作打击IS上有迫切性。在这个背景下，美俄达成了停火协议。

南都：这次美国国务卿和俄罗斯外长均表示，这次停火协议有可能成为叙利亚5年内战的转折点。会如此吗？

李绍先：“转折点”的说法有宣传成分，但有可能成为一个重要的节点。因为美俄达成协议标志着“后叙利亚时代”越来越近了。叙利亚内战已经五年，图穷匕见，要规划未来的叙利亚了。叙利亚想回归过去的版图已经不可能，叙利亚、伊拉克原来的政治秩序已经崩溃，未来的政治秩序和版图如何，取决于各利益方的博弈。

这份协议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美俄要划分势力范围了。美俄达成的协议，绝大部分是密而不发的，很多具体细节都事关“敏感信息”，没有对外公布。现在对外公布的只是一小部分内容，仅仅涉及停火和接下来可能要甄别极端组织，联合打击IS的部分。在这个地区重新划分版图的过程中，大国之间有密谋，历来如此。一战后，原来的中东版图塌陷中，该地区老牌的帝国力量英法等国就是通过密谋的方式瓜分该地区的。

南都：现在IS的力量在叙利亚北部是什么状况，距离肃清是不是不远了？

李绍先：现在距离肃清还很远，IS的首都和大本营还在拉卡。未来国际力量与IS武装的决战可能在伊拉克境内的摩苏尔地区，但现在IS占据的最大地盘在拉卡和代尔祖尔省，甚至在伊德利卜、哈马、霍姆斯地区的边缘地带还有力量存在。只能说现在IS的力量已经呈现出颓势，打击IS进入最后阶段，但并没有进入倒计时，没到能看清IS末日的时刻。

现在之所以消灭不了IS，还看不清肃清的时间表，就是因为叙利亚新的政治秩序建立不起来。新的秩序建立之日，就是IS灭亡之时。IS之所以存在并壮大，就是叙利亚在各方力量的博弈中陷入内战的深渊，秩序崩溃了。若叙利亚和伊拉克还在阿萨德政权和萨达姆政权的领导下，IS是不可能存在的。

现在的事实是各利益相关方都在高举打击IS力量，但实际上多是借口，都在谋求自己的利益，打自己的算盘。战斗最激烈的并不是各方与IS之间，而是叙利亚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之间，实际上背后是美俄的较量。

土耳其的如意算盘

南都：土耳其在8月24日再次出兵叙利亚北部边境，声称是为了打击IS和库尔德武装力量，保护叙利亚的领土完整。土耳其的战略目的是什么？

李绍先：土耳其这次派出重兵，出动坦克进入叙利亚境内，从IS手里夺取了叙土边界的重镇，其中一个是具有重要战略位置的贾拉布鲁斯镇。土耳其出兵实际上也是体现了“后叙利亚时代”的临近。土耳其也想在“后叙利亚时代”分一杯羹，划定它的势力范围。它的战略目标有两个：

一是遏制库尔德力量的壮大。贾拉布鲁斯镇被IS控制时，对其形成包围和攻击的是库尔德武装。若土耳其不出手，不出意外，该镇不久就会被库尔德武装攻占。由于该镇位于幼发拉底河西岸，这也就意味着库尔德武装把幼发拉底河东西岸两边的库尔德人地区联通起来了，这样会加强土耳其境内库尔德人的分裂势力，这是土耳其绝对不愿意看到的。这次出兵，土耳其不讳言是要打击库尔德人的武装力量。

二是随着“后叙利亚时代”的临近，土耳其意图在土叙边界搞出一个“安全区”来。土耳其派军常驻的可能性比较小，最大可能是利用叙利亚反政府武装中的亲土耳其力量土库曼旅、突厥旅等这类武装来控制该地区。叙利亚未来被肢解已成定局。

南都：对于土耳其出兵叙利亚境内，巴沙尔政府当然是反对，而伊朗和俄罗斯最近也发声表示反对。

李绍先：巴沙尔政府没有被推翻，当然现在还坚持它是叙利亚的合法政府，叙利亚的领土主权应保持完整。土耳其政府不经过允许，就派兵进入其境内，属于“侵略”。巴沙尔政府一定要“谴责”并抗议。

伊朗的利益是全力支持巴沙尔政权，控制叙利亚全境，重回旧的政治版图。巴沙尔政权和现在的伊拉克政权同属什叶派。在以伊朗为首的什叶派和以沙特为首的逊尼派的争斗中，在阿拉伯人和波斯人的对决中，叙利亚和伊拉克充当的是伊朗的左膀右臂的角色，不仅是什叶派向阿拉伯扩展的前沿，也是抵御逊尼派的缓冲区。土耳其出兵叙利亚境内，伊朗当然不愿意看到这一局面。

俄罗斯的反对更多是一种外交姿态。土耳其派兵进入叙利亚境内，埃尔多安和普京是通过气的。从8月下旬到本月初，两人多次会面。俄罗斯实际上并不反对，也乐见土耳其在叙利亚展开军事行动。与此同时，俄罗斯也会从土耳其处得到一些回报。这回报就是埃尔多安要改变对巴沙尔政权的态度。

而事实上，埃尔多安对巴沙尔政府的态度已经发生了改变，从之前坚决要推翻巴沙尔政府，到现在表示在叙利亚未来的过渡政府中有巴沙尔的位置。而据现在的资讯看，在普京的斡旋下，埃尔多安已派出高官去大马士革和巴沙尔政府进行会谈，甚至不排除是为了向巴沙尔政府通报土耳其在叙利亚境内采取的军事行动。因为从实际效果看，土耳其出兵威胁的是库尔德武装、IS和叙利亚的反政府武装，并不对叙利亚政府军构成威胁。

围绕“后叙利亚时代”的到来，各方力量都参与其中，形势非常复杂，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沙特。而最近一个微妙的变化是叙利亚反政府军的一支极端力量“胜利阵线”的转变。过去“胜利阵线”是宣布效忠IS的，可以说是IS在叙利亚境内的一个分支，现在宣布脱离IS，并改了一个名称。未来它极有可能取代IS，成为叙利亚境内的一支重要力量。它现在极力撇清与基地组织和IS的关系，实际上也是在着手“后叙利亚时代”。

南都：美俄接下来可能要联合甄别极端组织。

李绍先：正是在这个背景下，“胜利阵线”才出现这么微妙的变化。叙利亚反对派武装的界限是很模糊的，它们经常改来改去，今天宣布效忠这支，明天宣布效忠那支。未来美俄要联合打击极端组织，甄别是个难题。

巴沙尔政权立于不败之地

南都：“后叙利亚时代”，巴沙尔政权何去何从？

李绍先：前面已经说了，未来巴沙尔政权想维持原来的政治版图已经不可能了。也有可能各方最终达成妥协，叙利亚形式上原版图还存在，但实际上是各派武装割据。现在巴沙尔政府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想消灭掉不大可能了。去年反政府武装还有默契，要消灭它。但在俄罗斯去年9月30日出兵之后，形势已经扭转。未来的叙利亚版图中，巴沙尔一定有一席之地。

美国可能会从实际出发，接受一个“小巴沙尔政权”，让它保持住拉塔基亚这一阿拉维人的基地，以及控制大马士革一带和霍姆斯这些通道地区。这也是土耳其、沙特等各方力量不得不接受的一个现实，毕竟消灭不掉它。

南都：俄罗斯为何要积极介入叙利亚内战？

李绍先：叙利亚的塔尔图斯基地是前苏联留给俄罗斯硕果仅存的军事遗产。在冷战期间，美苏两国各有势力范围，中东是两个超级大国争夺的前沿。苏联当时在整个中东非常有影响力，包括在埃以战争中支持埃及、叙利亚，支持1979年之前伊朗的巴列维政权等。1973年第四次中东战争之后，埃及逐渐倒向美国，苏联在中东的势力开始萎缩。特别是苏联解体后，除了叙利亚外，俄罗斯在中东的影响力近乎为零。拉塔基亚附近的塔尔图斯基地，是俄罗斯继承的唯一海外基地，是不能丢掉的。所以在去年巴沙尔政权快支持不下去的时候，俄罗斯毅然出兵，轰炸反对派武装。

俄罗斯的战略目标有三个。一是继续维持塔尔图斯基地的存在，哪怕巴沙尔政府被推翻，俄罗斯在叙利亚的军事存在仍要保持。二是要夺回在叙利亚未来走向上的发言权。因为在2011年叙利亚爆发内战后，叙利亚的发言权近乎被美国垄断。三是想通过在叙利亚的军事行动和美国寻求合作，化解与美国在乌克兰问题上的僵局。实际上现在这三个目标都达到了，尤其是前两个。

南都：现在伊拉克境内打击IS战况如何？

李绍先：IS在伊拉克的力量主要集中在北部的摩苏尔地区。摩苏尔是一个百万人口规模的大城市，在中东地区也是少见的。IS现在在伊拉克的活动区域已经大大受到挤压，原来其控制的费卢杰和拉马迪已经被政府军攻占。但在整个伊拉克境内，消灭IS也看不到时间表。目前库尔德人和伊拉克政府军与IS的力量是互有攻守。

南都：该地区的另一重要力量———沙特是什么态度？

李绍先：IS前段时间也对沙特发动了恐怖袭击，沙特也宣布要打击IS力量。但说得多一些，因为沙特利益所在，对IS一直是比较暧昧的。IS是逊尼派的极端力量。而沙特目前的主要敌人是伊朗，凡是伊朗得益的，沙特都反对。伊朗最希望的是巴沙尔政权不断强大，能把IS力量消灭掉，从而把什叶派的力量扩展至阿拉伯人的腹地。在推翻巴沙尔政府的力量中，沙特为首的阿盟最积极。因为推翻巴沙尔政权，就等于打掉了伊朗的左膀右臂，把波斯人的势力挤压到波斯湾。IS不断壮大，等于挤压什叶派的势力范围，是符合沙特的战略利益的。

当然，在全球反恐，呼吁共同打击IS的背景下，沙特也面临美欧不断的指责压力，甚至有舆论要求其对911事件负责。沙特也不得不表态要打击IS。

（李绍先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原副院长、现任宁夏大学中国阿拉伯关系研究院院长，南都评论记者陈建利采访整理，文章转自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