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北京亚太经合组织（APEC）峰会上最引人瞩目话题，无疑是亚太自贸区（FTAAP）发展的起起伏伏。在峰会开始前，权威外媒曾报道美国多方阻挠FTAAP成为APEC议题，但会议最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宣布的会议成果，赫然包括“决定启动亚太自由贸易区进程”，而峰会发表的《北京纲领》，对此予以明确肯认。

当然，至少从两点可以看出，所谓的“美国阻挠”也并非不存在：第一，峰会确定的只是一个FTAAP的长期愿景，仅有宣言性质而无实质推进步骤方面的任何承诺；第二，《北京纲领》也明确将亚太自贸区排除在亚太经合组织之外，“允许”其与APEC平行推进，但要遵循非约束性和自愿原则，且其紧迫性排在亚太其他两大平行进行的自贸协定（TPP和RCEP）谈判之后。

在这个意义上，美国大概可以认为自己成功阻击了中国企图借举办APEC的主场优势，在FTAAP上取得实质进展。但是对中国来说，能够将此纳入议题，得到APEC成员的政治上基本的认可，就算是在亚太地区播下了FTAAP的种子；而北京对这颗种子以后的生根发芽和茁壮成长，大概也有着巨大的自信。平心而论，以中国今日巨大的经济实力，如果切实去推动，本来就具有多赢性质的FTAAP，也不可能不取得相当的成果。

应该说，FTAAP经中国在此次亚太经合组织峰会上的突然提出，颇令众多观察者意外，具有相当的“奇兵突袭”性质；但其态势却又堂堂正正，可以说是当今国际政治经济棋局大博弈中，一招相当高明的好棋。

FTAAP的提出，首先是为了解除中国目前所面临的地缘经济（geo-economics）上的困局，而这一局面主要是由美国主导的TPP所造成的。当今世界有两个正在谈判的超级自由贸易协议，即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和TTIP（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协定），代表着对当今整个的国际经济贸易规则的重写，将会产生全新的下一代国际经济制度框架和法律细则；而这两个谈判，中国都是被排除在外的。如果这两大协议谈成而没有中国的加入，中国将因此面临的危机和困境是不可小看的。

国际经济秩序中话语权的掌控，常常具有排山倒海翻天覆地的力量，在国际层面决定着主权国家之间的利益分配和财富走向。话语权体现在国际经济规则的制定和解释上，在全球化的现实下，经贸活动必须按照国际通行的规则进行，规则符合谁的最大利益，谁就得益最多。一个国家现有的实力、地位和对自己的发展前景的展望，都是在历史的和当下的语境下产生的，而一旦新的话语权形成，该国现有的语境没有了，一切的发展前景都可能化为乌有。通过改变规则形成新的话语权而致胜，类似于科幻小说所谓的“维度战争”，从根本上剥夺了对方应对的能力。TPP所代表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对中国的重大挑战。

以FTAAP来应对当下的地缘经济困局，具有若干巨大的优势。首先它能够对冲TPP所带来的经济排挤效应。自由贸易协议具有贸易转移（trade diversion）的经济效果，即自然地会将贸易流量转向成员国，从而减少与非成员国的贸易，对后者产生了所谓的“被排除的成本”（cost of exclusion）。对于被排除的国家来说，如果不能加入，就最好以合纵连横手段，拉上其他国家自建自贸区与之抗衡，触角甚至可以伸向对方自贸区的成员国。理所当然，在经济可行的基础上，自建自贸区“团结”的经济体越多越好。在这个意义上，中国与韩国、澳大利亚加快谈成的自贸区，就是具有此种“反制”功能；而亚太自贸区，是这种策略在更大范围内的运用，展现了非同寻常的魄力（在此之前，外界普遍认为中国的应对力度，不会高于中日韩自贸协定）。

其次，亚太自贸区的提议，天然地占据当今国际经济秩序中的“道德高地”，令列国难以反对。二战后美国主导形成和维护的国际经济秩序，其最重要的根基就是自由贸易，基本表现为跨境货物和服务的自由交换，要求主权国家设置的贸易壁垒越少越好。可以说，自由贸易代表着当今国际秩序中的“政治正确”，促进自由贸易的措施，被认为理所当然地为人类社会增加福利而应该被支持（至少不应该反对）；而限制自由贸易的行为则天然地带着“原罪”。如此语境之下，中国高调提出建设FTAAP，本质上是在做有利于国际经济发展和各国人民福利的事情，全球化体系中的任何国家——包括美国在内——都无法在原则上反对。事实上，FTAAP这次提出后，那些依赖自由贸易的国家（包括新加坡和智利）的领导人，立刻高声赞同，盖因如此规模的自贸协议，确实符合这些国家的经济利益。

再次，中国提出的亚太自贸区具有包容性，将它在地缘政治上的竞争者美国（及其亚洲的铁杆盟友日本）囊括在内，宗旨是通过自由贸易实现共同发展和繁荣。一旦FTAAP谈成，美国自身在经济上肯定大大受益。鉴于美国世界第一的经济规模，和作为最发达国家的竞争力，它也许还是最大的受益者，这更加让美国等无法在道义上反对。此外，FTAAP一定意味着中国愿意更大程度地打开国门，进行贸易投资的自由化，也必定要因此加大加强与其他国家的经济往来，欢迎其他国家进入中国的市场。如某西方经济学家曾说过的一句话，“贸易停止，战争开始”（When goods don’t cross borders，soldiers will），愿意通过亚太自贸区进行如此规模的贸易自由化与对外经济合作，体现中国和平复兴的意愿是真诚的。

如前所述，中国的实力足以推动亚太自贸区走上正轨，而大多数国家对此也不会反对，剩下的就是扎扎实实地去执行了。当亚太自贸区建成之际，中国在国际经济秩序中通过互利共荣的贸易协议手段，领袖群伦造福世界的身份定位，也会被各国自然接受。

（作者为新加坡国立大学法学院亚洲法律研究中心副主任，文章转自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