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来读段文献。“十一、双方确认，早日解决边界问题符合两国的根本利益，是两国政府努力实现的战略目标。双方决心着眼两国关系大局和两国人民长远利益，积极寻求边界问题的政治解决。双方积极评价中印边界问题特别代表会晤机制取得的重要进展，重申将坚持“三步走”路线图，在已有成果和共识基础上，继续推进框架谈判进程，争取早日找到一个公平合理和双方都能接受的边界问题解决方案。十二、双方愿以积极态度解决突出分歧，包括在边界问题上的分歧。上述分歧不应阻碍双边关系的持续发展。边境地区的和平与安宁是双边关系发展和持续增长的重要保障。在边界问题最终解决前，双方致力于落实现有协议，并继续努力维护边境地区的和平与安宁。”

再来读另外一段文献。“十六、访问期间，双方就中印边界问题交换了意见，重申致力于从两国关系总体利益出发，寻求一个公平合理、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双方忆及2005年4月签署的解决边界问题的政治指导原则协定，重申将致力于早日解决边界问题，坚信这符合两国的基本利益，将作为一项战略目标推进。双方一致认为为政治解决边界问题而建立的特别代表机制，以及为处理边境事务而建立的中印边境事务磋商和协调工作机制具有重要作用和意义。十七、双方认为，中印边境地区的和平与安宁是双边关系发展和持续增长的重要保障。在边界问题最终解决前，双方将共同维护边境地区的和平与安宁。”

前一段文献是刚刚结束的印度总理莫迪访华之行期间，双方发表的联合声明中涉及中印边界问题的部分。而后一段则是2014年9月习近平主席访问印度期间，双方发表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印度共和国关于构建更加紧密的发展伙伴关系的联合声明》。

时隔大半年，中印首脑互访所发的联合声明中涉及边界问题的部分，整体上保持了一致和连贯性，但也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2015年联合声明中，明确强调边界问题上的分歧不应该阻碍双边关系的持续发展。而在2014年的联合声明中，类似的观点则是在另外的第十五条中提到的，全文如下“双方重申愿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础上，通过和平友好协商积极解决所有悬而未决的分歧，不让有关分歧影响双边关系的总体发展”。

必须高度重视中印时隔几个月的两份联合声明中这一点看上去细微的变化。

莫迪总理访华前，相当多的印度媒体，包括其官方媒体在内，大量分析、预测莫迪总理访华期间双方在边界问题上可能取得的历史性突破或里程碑进展。一段时间以来，印度朝野振奋于莫迪上台以来的强势风格以及这种风格对印度经济局势产生的不可低估的影响。许多分析人士认为，既然中印两国都处于强势政府时期，双方领导人的强势地位将使得各自政府在解决边界问题上有更大的回旋余地和抗御本国民族主义情绪干扰的能力，因此，彻底解决边界问题的时机已经到来。

这种过于乐观的心态是蕴含着一定危险性的。实事求是地说，中印边界问题十分复杂，绝非短期内可能找到最终解决办法。而且，所谓中印两国都处在强势政府时期因而具有更大回旋空间这种心态本身就是有争议的。一则，现在的中印两国政府再怎么强势和当年毛泽东与尼赫鲁时期的强势都不可同日而语。双方领导人不可能不受到国内民意的影响，毕竟时代不同了。二则，强势政府即使有更大回旋空间，但也因为其强势而更倾向于挤压对方的立场，在维护自己的主张方面更加不原意做出妥协。政治上的强势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最危险的是，怀着强势心态看待边界问题，并由此对问题的最终解决怀有不现实的预期，一旦双方谈不拢，很可能导致双方在心理上都产生挫折感，不但有损于边界问题上本来就有限的互信，更可能会导致双方在其他领域中可以推行的合作项目“躺枪”。

某种意义上，莫迪访华前印度朝野透露出的乐观心态既为这次访问取得成功提供了精神动力，但也成为其潜在的风险。

幸运的是，最终通过的联合声明保持了中印在边界问题上立场的连贯性。透过两份文字的细微差别，不难发现双方在解决边界问题上所持的心态更加接近，同意不把边界问题的解决作为中印关系全面发展的前提。2014年的联合声明提到了不让有关分歧影响双边关系的总体发展。没有具体点出边界问题。而2015年的联合声明则明确了可能影响中印关系持续发展的分歧当中，边界问题占有突出位置，直面边界问题的特殊重要性，以及解决不好边界问题所可能导致的危险性。同时，双方也确认，边界问题的复杂性，并愿意在边界问题一时难以解决的情况下，致力于在其他许多领域——在联合声明中作了详细的列举——开展合作的必要性和可行性。

这说明，中印双方在边界问题上协调立场的能力进一步增强，心态上也更加平衡与稳重。至少在联合声明的措辞上，排除了急于求成的心态的干扰。2015年联合声明第十项中有关“开展两军总部和相邻军区年度访问和交流，努力开通两军总部间热线电话，在中印边界各段设立边防会晤点”的内容则指明了未来一段时间双方在边界问题上的主要合作方向：致力于管控局势避免危机，同时为最终在战略上解决问题累积条件。

联合声明中的相应内容显示出，中印两国作为亚洲乃至世界大国，有能力保持双边关系的全面性和稳定性，在边界问题上避免情绪化，这本身就是双边关系日臻成熟的标志。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共识，才让人们对联合声明其他涉及深化双边合作的条款得到落实充满期待。相应的，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共识，才让人们真正意识到中印两国各自的强势政府，真正强势在那里。

强大不在外表，而在内心的淡定。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全球战略院《南亚研究》编辑部主任，文章转自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