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特朗普到拜登，这两届美国政府都推行大国竞争战略，明确将中国、俄罗斯界定为“战略竞争者”。美《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直指中俄是“修正主义大国”，企图“破坏国际体系”。对此政治化、标签化的指控，中方予以坚决驳斥，批评美乱“扣帽子”。不过，说起修正主义国家，在当今世界土耳其恐怕算上一个。

国际政治学意义上的修正主义，其内涵不同于哲学上的修正主义，与当年中苏关于社会主义道路辩论语境下的修正主义截然不同。国际政治学的修正主义主要是指对既有权力安排、基本国家制度和国际体系发起挑战并进行系统性的重大改变。宋伟教授还将修正主义区分为修正主义行为和修正主义国家两种类型并提出，“在国际关系中，存在具体议题、权力分配和实体规则三个层次上的修正主义行为，只有试图挑战某个国际秩序领域国际资源分配基本实体规则的国家才能被界定为修正主义国家。”本人非常认同他的一个观点，即国际关系中的“修正主义国家”应该是一个“中性词”，而不是一个贬义词。因此，我称土耳其是一个修正主义国家，并不带有任何贬低或批评之意。

之所以说土耳其是一个修正主义国家，主要是因为在过去20年里土耳其已从“国父”凯末尔亲手打造的“旧土耳其”迅速蜕变为现任总统埃尔多安领导的“新土耳其”。土耳其的修正主义是对土内政外交的系统性和全方位的改造，不仅表现在最为引人瞩目的外交上，也体现在内政上。就如彭博社的马克·尚皮恩（Marc Champion）所言，“这个‘新’土耳其是凯末尔·阿塔图尔克共和国的改版。它将更加宗教化，更加保守，更加植根于中东，更少受西方的束缚。”

自2002年正义与发展党异军突起，赢得大选以来，埃尔多安领导的正义与发展（AKP）已在土执政长达20年。在埃尔多安时代，土耳其政治与社会发生了历史性剧烈变化。除了经济崛起外，变革更多是指对凯末尔主义的全盘修正，是以埃尔多安主义取代凯末尔主义。凯末尔主义的“旧土耳其”最主要特点是世俗化、西方化、民主化，政治上搞军人主导下的世俗民主，外交上推行具有依附性质的大西洋主义，热衷脱亚入欧，加入北约和欧盟，文化上追求西方现代性，远离伊斯兰与亚洲价值观。具有伊斯兰主义倾向的埃尔多安上台后，积极打造“新土耳其”，对凯末尔主义的土耳其进行了一系列重大改造，不再以西方化为终极追求，由脱亚入欧变为奉行欧亚主义；不再追求西方的选票民主，而是奉行保守民主，并确立了以稳定为核心的总统制，纠正了军人护国体制；纠正文化价值观上的“去土耳其化”，由过度世俗化和欧化回归温和伊斯兰主义和亚洲价值观；外交上追求战略自主和发挥土世界大国的作用，不再奉大西洋主义为玉帛，不甘再做西方的跟班。

实际上，近年来我们所看到的土耳其在外交上一系列特立独行的举动大体都可从修正主义角度去认识和理解，比如土耳其与西方关系龃龉不断，土俄关系由敌对与冷淡转向竞争性战略伙伴关系，土耳其与希腊围绕爱琴海岛屿争端泛起，土耳其出兵叙利亚和伊拉克等地区积极干预外交，泛突厥主义和泛伊斯兰主义的重新兴起和保守伊斯兰联盟的出现，土耳其在全球范围的人道主义外交，等等。在这其中，以土与美欧关系调整、土对周边国家采取新外交政策最为突出、最为典型。对西方，土既不再以之为唯一效仿对象，也不再以之为唯一安全依赖，不愿继续绑在西方战车上而导致失去自我，更多强调战略自主，更多注重维护本国利益，更多强调走符合本国国情和价值观的发展道路。对周边地区和国家，土一方面重返中东，回归中东国家属性，另一方面放弃“零问题”外交，与塞浦路斯、希腊、叙利亚、伊拉克、亚美尼亚、伊朗等邻国矛盾近年来急剧上升，甚至不惜动武或发出军事威胁。

可见，埃尔多安的“新土耳其”已迥然不同于凯末尔的“旧土耳其”。埃尔多安在内政外交上推行的修正主义路线是从根本上对一战后至今二战后初期所建立的土根本政治制度和基本国策发起的重大挑战，是对事关土利益和安全的旧的权力体系和地区秩序的重大修正。在埃尔多安看来，凯末尔主义的土耳其脱离了土基本国情和文化，走了一条全盘西化的错误道路，同时随着国际和地区战略环境的改变以及土耳其综合国力的增强，土耳其必须打破损害、约束土耳其国家安全和利益的旧权力体系和地区秩序，为此必须顺应形势变化进行拔乱反正。埃尔多安明确提出，世界正走向多极化，出现东升西降的全球权力转移，公开称“世界不止有五个国家”，表达了希望土耳其在世界舞台上发挥更大作用的宏大抱负。因此，土耳其对西方为之安排的角色不再满意。而对周边地区，埃尔多安等土高层日益明确表达对一战后西方瓜分奥斯曼帝国的凡尔赛-华盛顿体系的强烈不满，希望对之进行修正的强烈愿望，其中最重要的是对中东现有政治地理版图的修改，这也是土近来与希腊、叙利亚、伊拉克矛盾激增的主要根源之一。

一个走修正主义道路的土耳其不仅是对土政治和文化价值观的重构，对自我身份的重新寻找，还必然带来内外关系的重建和利益、权力的重新分配，并对国际政治和地区安全产生重要影响。它能走多远目前尚无定论，但可以确定的是，要成为一个修正主义国家必将在国内外遭遇重大阻力，新旧土耳其之间必将面临长期而激烈的斗争。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所中东发展与治理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文章转自“北语国别院”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