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沙特阿拉伯外交动作频频。例如，3月初，沙特不仅拒绝应美国要求额外增产石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小萨勒曼）还拒绝与美国总统拜登通电话；4月21日，沙特与“宿敌”伊朗在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就双边关系正常化举行了第五轮对话，并取得积极进展；4月28日，自2018年沙特记者卡舒吉在沙特驻土耳其伊斯坦布尔领事馆遇害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首次访问沙特。这些外交动作是沙特外交若干长期优势在短期内的集中体现，同时也反映了王储小萨勒曼个人权力的巩固。

处境更好的一方

进入2022年以来，在对外双边互动中，沙特基本上都是处境更好的一方，即便强横如美国，对沙特的态度也堪称前倨后恭。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在执政时期曾与小萨勒曼“打得火热”，不仅在卡舒吉遇害事件中对后者极力维护，也将沙特选为其总统任内的首个出访目的国。但2021年拜登上任后却对小萨勒曼进行了连番敲打：拒绝与其直接沟通，只与沙特国王萨勒曼打交道；限制对沙特的军售，并取消将也门胡塞武装认定为恐怖组织；公布美国中央情报局对卡舒吉遇害事件的调查报告，指出小萨勒曼很可能是“幕后真凶”等。然而，进入2022年，拜登的态度出现了明显松动。2022年3月，在沙特拒绝增产石油，且小萨勒曼在接受美媒采访时公开表示美国无权对沙特说教后，美国不仅没有采取反制措施，还一再承诺会保护沙特安全。4月，在拖延了15个月后，拜登还提名了美国新任驻沙特大使。对沙特的“以德报怨”并非美国独有。2022年3月，沙特在一日内对81人执行死刑，这是该国数十年来执行死刑规模最大的一次，彼时距离英国首相约翰逊来访只有数天时间，但约翰逊不顾国内质疑，坚持访问沙特，并称期待沙特的变化与发展。

在地区外交中，沙特的“老对手们”同样在对其“放低姿态”。近年来，中东地区大体形成了土耳其、伊朗、沙特三足鼎立的格局。其中，土耳其联合卡塔尔，并依仗政治伊斯兰势力，因此敢于出兵“动硬”；而伊朗则高举“什叶派团结”和反美两面大旗，将势力延伸至伊拉克、黎巴嫩与也门等国。沙特声势不如土耳其、伊朗，却又同时与两国交恶，因此一度颇显被动。但进入2022年以来，沙特的处境明显改善。土耳其方面，2018年卡舒吉遇害事件发生后，土方曾曝光视频与录音，弄得沙特“灰头土脸”，埃尔多安更是称杀人命令由沙特“最高层”下达，土沙关系随之冰封。但2022年4月，土耳其法院裁定将针对卡舒吉遇害案件的法律诉讼移交沙特司法系统，这也令埃尔多安对沙特的访问得以成行。

伊朗方面，沙特与伊朗自2021年4月以来，便开始在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启动和谈，准备恢复在2016年中断的外交关系。起初，沙特的态度更加积极，希望借对话说动伊朗约束被认为一贯由其支持的也门胡塞武装，使后者减少对沙特本土的攻击，直至能令沙特从也门战争中尽可能体面地脱身。但近期形势有所逆转，伊朗似乎成为了对和谈更上心的一方。2016年1月，沙特处决什叶派教士尼米尔，彼时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曾誓言“神圣报复”，伊朗抗议者随后冲击沙特驻伊朗使馆，并引发两国断交。然而2022年3月，沙特处决的81人中有半数都是什叶派人士，伊朗却只是将与沙特的第五轮对话推迟了一个月。此次对话结束后，伊朗外交部发言人还称对话“积极”“有进展”，并表示两国外长将很快会面。此外，沙特和伊朗还一直在阿曼首都马斯喀特保持较低级别的技术性会谈，重点讨论也门问题。总之，随着伊朗核协议谈判陷入僵局，及伊朗对沙特改善与土耳其关系和深化与以色列合作的担忧，伊朗正更加积极地推进与沙特关系的和解。

沙特外交的长期优势

从卡舒吉遇害事件后的“人人喊打”，到如今可与美国周旋并得到土耳其、伊朗的让步，沙特外交的“舒适度”显著提升，这背靠的是其能源、经济等长期优势与领导人的审时度势。

众所周知，沙特是全球最大的石油生产国，且拥有全球最大剩余产能，外界普遍认为沙特有能力在短期内增产每日一百万桶以上。若沙特愿意增产石油或至少保持较高产量，国际石油价格的上行便有望得到抑制，美国能借此抑制其国内通胀，欧洲国家付给俄罗斯的进口油气费用也会减少。但除其得天独厚的资源外，令沙特掌握与西方周旋资本的还有沙特的战略选择。此前，许多分析认为全球石油需求即将见顶，电动车行业的快速发展与应对气候变化的需求将令人类更快告别石油。但沙特仍坚定地投资石油，保障并提升自身产能，这才能令其在国际油价上行的态势中大赚特赚。相比之下，美国页岩油气的增产态势被应对气候变化的压力打破，欧洲则未立先破、在新能源成熟前就扔掉了“吃饭家伙”，因此在面对国际油气供应趋紧时更加被动。此外，手握大量剩余产能也是源自沙特的战略选择。保留剩余产能费钱费力，且与产油国的短期利益相悖。俄、美两国石油产量皆可与沙特比肩，却因财力不足，或生产由逐利的私营企业控制，都没有刻意保留剩余产能。然而，沙特却长期坚持维持大量剩余产能，在石油供应过剩时减产保价，在石油供应不足时则增产抑价，这在事实上保持住了为市场提供重要公共产品的态势，沙特也因此坐稳了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领袖”的位置。同时，沙特的石油生产由其国家石油公司（沙特阿美）垄断，并可能在政治指示下迅速调整做法，这也成为沙特将石油待价而沽的重要倚仗。

经济较为稳健是沙特的另一项重大优势。沙特和伊朗对和谈态度的微妙转换，部分出自双方国内经济全然不同的光景。沙特在也门的军事行动已启动超过七年，据美媒估计，沙特因也门战事的支出高达3500亿美元。许多人警告称战事已成沙特经济不可承受之重，但该国似乎仍然耗得起。得益于国际油价上涨和其国内消费复苏，沙特财政有望在2022年迎来十多年来的首次盈余，这或许意味着沙特承担得起施政错误所要付出的代价。然而，伊朗没有这样的试错空间。若伊朗核协议不恢复，伊朗就将错过本轮国际油价上行的收益。同时，伊朗在承担俄乌冲突造成的输入性通胀时也显得左支右绌。2022年5月，伊朗被迫取消对进口小麦的补贴，造成面粉涨价超300%，引发民众抗议。财政吃紧使伊朗借援助来左右也门胡塞武装等地区“代理人”的能力有所下降，从而失去了部分与沙特“谈条件”的资本。

此外，作为中东地区最重要的商品市场、对外投资者和侨汇汇出国之一，沙特能将其市场和资本武器化，通过限制进口、减少合同授予和投资等方式来“惩罚”不友好国家。在卡舒吉遇害事件发酵后，沙特便对土耳其如此施为，并使土耳其对沙特出口一度暴跌超90%，土企在沙特价值数百亿美元的合同也因此被蒙上阴影。在国内通胀率逼近70%、2022年经济增长面临失速的情况下，埃尔多安或正因为不愿再承担这种代价，于是向沙特作出更大让步。

最后，沙特能够因势作出有时甚至堪称“逆转”的政策调整。例如，在2016年以前，沙特王储小萨勒曼坚持打“石油价格战”，并令国际油价近乎崩盘，但此后他也能与俄罗斯共组“OPEC+”联手托市；2017年，小萨勒曼曾公开对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发表批评言论，但2021年，他也公开表示希望与伊朗建立良好关系；在断交和封锁都未能迫使卡塔尔低头后，小萨勒曼也选择与卡全面复交。在中东局势剑拔弩张之时，小萨勒曼被外界认为是多起紧张事态的发动者，但当地区诸国开始探索缓和之道时，他也没有缺席。更引人深思的是小萨勒曼对美沙关系的布局。据《纽约时报》报道，小萨勒曼不顾官僚与专家反对，坚持给予特朗普女婿库什纳条件优厚的20亿美元投资，似是在为2024年的美国大选布局。

王储的“胜利”

理解沙特外交需要对其内政主线有基本把握，而主线之一就是2015年萨勒曼国王就任后，小萨勒曼巩固地位的进度。

2015年的也门战事，令彼时任沙特国防部长的小萨勒曼顺利“收拢兵权”。2017年5月，在争取到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来访的一个月后，小萨勒曼对卡塔尔断交，而一向亲卡的时任王储纳伊夫无力阻止此事。2018年，小萨勒曼被任命为沙特王储。2020年3月，沙特以涉嫌叛国的罪名拘捕了前王储纳伊夫和被认为素来对小萨勒曼不满的艾哈迈德亲王，从而基本肃清了王室内的反对派。此后，沙特外交开始趋向更为温和与平衡的转型。同期，小萨勒曼的经济与社会改革政策也为他在沙特赢得了以年轻人为主体的大批支持者。对内大权在握，对外就更敢于进行调整。如今，小萨勒曼似乎已自信到可对唯一有可能干预沙特王位废立的美国，都能“耸耸肩膀，摇一摇头”。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研究所副研究员，文章转自世界知识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