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15日，东盟十国+中日韩和澳大利亚、新西兰，总计十五个成员国签署了《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十五个国家在市场开放、原产地规则、贸易便利化、投资正负面清单、纳入知识产权、电子商务、竞争、政府采购等多个方面达成重要共识，相关承诺水平超过世界贸易组织，也超过东盟十国加中国（即“10+1”）的开放水准。

RCEP覆盖23亿人口，约占世界总人口的30%，成员国2019年的GDP规模达25.6万亿美元，占全球经济总量的29.3%，区域内贸易额10.4万亿美元，占全球贸易总额的27.4%。一旦生效，将超过日本与欧盟间达成的经济伙伴关系协定（EPA），成为拥有人口和GDP最多的世界自由贸易协定。在批准方面，东盟十国当中的六个国家批准，再加上中日韩、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五个国家当中的三个国家批准，该协定即告生效。

事实上，RCEP的三个重要东亚成员国中日韩之间，早在2002年就有建立自由贸易区的设想被正式提出。2012年5月，三国间确定，将于年内启动建立自贸区的谈判，但因同年日本政府大力推动所谓钓鱼岛私人土地的国有化，极大破坏了中日关系，这项谈判当年并未启动。中间再经诸多曲折，至2019年12月，中日韩三国峰会在成都举行，三国共同发表的《中日韩合作未来十年展望》表示：“加快中日韩自贸协定谈判，力争达成全面、高质量、互惠且具有自身价值的自贸协定。”

那么人们不禁要问，既然RCEP已经签署，是不是就不再需要大力推动达成中日韩自贸协定了？它的签署是有利于促进中日韩自贸协定的达成，还是会降低后者达成的迫切性？日韩、中日、中美之间的矛盾何时能够得到化解消弭，从而有利于中日韩自贸协定的签署？RCEP已经签署，中日韩自贸协定的达成还有多远？

本文将尝试解答上述问题。

一、中日韩自贸协定还有必要达成吗？

RCEP已经签署，但十五个成员国中的东盟小国、弱国比较多。在市场、服务贸易领域开放、知识产权保护方面，考虑到这些中小国和发展中国家的承受能力，RCEP的一般规定只是比世界贸易组织（WTO）规则的要求稍高，和发达国家之间要求的开放程度、知识产权保护程度还有一定距离。在这方面，无论是日本还是韩国，都觉得RCEP开放的程度还不够高，和2018年12月末生效的《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相当于是《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的压缩版）的标准也还有一定的距离。

因此，对中日韩三国而言，有必要达成更高开放程度的中日韩经济合作伙伴关系协定（自贸协定）。

中国加入WTO的历史和实践证明，只有走与世界经济相融合的道路，中国自身才能获得更好的发展。中国加入后，WTO为中国提供了一个巨大的贸易与投资便利化的平台，使得中国获得了一个更加开放、公平竞争，又容量极大的世界市场，推动中国经济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平均每年增长百分之八九的基础上，在新世纪持续获得平均9%左右的经济增长。

日韩两国的市场虽然无法和WTO提供的世界大市场相比拟，但两国毕竟都属于发达国家，购买力水平较高，同时，技术实力都比较强。中国与日韩两国签署三边自贸协定，有助于中国加大对日韩两国市场和技术引进利用的便利程度。而中国的市场如果进一步扩大开放，也可为日韩两国带来莫大的市场容量和利益获得上的好处。因此，中国如果着眼于签署中日韩自贸协定的大方向而进一步采取相关开放措施，将能促进三国经济和市场的进一步融合，促进三国经济整体水平的发展与提高。

从这一意义上讲，中日韩三国有必要尽早签署自贸协定，以使三国获得更大更广阔的相互开放，让三国资金、人员、商品和技术的流通更加便利，减少不必要的障碍。

二、RCEP是中日韩自贸协定的助力还是障碍？

RCEP协定的签署，的确将极大推进东亚、亚太地区国家的经济合作。

此前，世界各大洲已纷纷出现和建立紧密的区域经济合作机制，比如欧盟，比如美墨加协定，只有东亚地区缺乏统一的经济合作机制，这对经济日趋繁荣的东亚来说，的确是一个极大的缺陷。同时，东亚的经济活力在21世纪已放射出独特的魅力，可以和欧盟、北美并列为世界三大经济动力引擎，其活力、增长率和未来的发展潜力远远超过前二者，却在经济区域合作领域又远远落于前两者。现在终于通过签署RCEP而急起直追，并向生效的方向过渡。

应该说，这是东亚十五个国家经过八年谈判，期盼已久的一个协定，该协定的签署，从政治层面来看，意义重大。东盟十国作为主力引领，中日韩三国全力推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也积极作为，十五个国家间达成的RCEP不仅是东亚和亚太地区的第一个组合式的经济合作协定，而且相当于当前世界上最大的一个自贸协定，从士气上提振了东亚国家进一步深度合作的士气和信心，显示了东亚国家的团结与重视发展的大局视野。

从经济和技术层面来看，十五国之间采用双边两两出价的方式对货物贸易自由化作出了安排。协定生效后，区域内90%以上的货物贸易将最终实现零关税；区别是立即降税至零，和协定生效后10年内，货物贸易降税到零。所有货物贸易自由化承诺将在短时间内得到兑现，这样，RCEP在自由领域的开放程度堪比过去因为美国退出而没有兑现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10年之内全部实现货物贸易的零关税，展示了十五国通过消除贸易障碍推动经济发展的巨大决心，也必将通过货物贸易的大规模流动和障碍的消除，极大促进东亚和亚太地区参与国家之间的经济繁荣。

就政治和经济层面的意义而言，RCEP签署对中日韩自贸协定的最终达成只会起到促进的作用，政治上有助于提振中日韩三国最终做出政治决断的决心，经济上有利于中日韩三国在协定谈判当中，能够站在RCEP开放的基础上，相互之间做出更大的让利，更大的开放。

三、日韩、中日、中美之间的矛盾与中日韩自贸协定

中日韩三国自贸协定之所以迟迟未能达成，主要的障碍并非经济，而是基于中日韩三国之间历史和现实中的深层矛盾。在三国之间和东北亚地区，有些矛盾长期没有能够解决，现实当中又增加了一些新的矛盾。

日韩两国之间除了领土、慰安妇、劳工问题没有解决以外，2019年又增加了相互经济贸易制裁的矛盾。中日两国之间也存在着历史问题、钓鱼岛问题、军事安全上的信任缺失问题等。再加上美国深度介入东北亚地区的事务，不愿意看到中日韩自贸协定的达成，美国的力量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该协定的进展。中韩两国也曾经因为美国在韩国部署“末段高空区域防御系统”（一般称为“萨德”系统）而一度关系紧张，但现在走向缓和，并能够重归旧好，进行紧密的政治经济与安全合作，这堪称是东北亚国家双边关系的典范。

中日两国尽管存在固有矛盾，但由于两国政治领导人和政府的管控能力较强，对分歧的管控比较有效，中短时期内不会出现大的问题。关键是日本与韩国之间的矛盾如何化解？

日韩两国关系中存在诸多争议问题，最大的焦点，目前来看是韩国大法院（韩国最高法院）做出的两家日本企业（三菱重工和新日铁住金）需要对二战期间被强征的韩国劳工进行赔偿的相关判决。韩国方面基于大法院的判决，一直推行强制赔偿的政策，而日本却要求通过政治外交途径解决，双方现在都已经没有退路，形成了此题无解的格局。这种状况形成了日韩两国政界和民间的强烈对立，对达成中日韩自贸协定产生了极大负面影响。

2019年，美国总统特朗普曾经表示愿意调解日韩两国之间的矛盾，但实际并没有采取任何政策措施与活动。可能是知难而退了。中国外交部门可以帮助两国分析矛盾的现实，建议双方各退一步，采取折中办法解决此问题。

因为韩国的大法院判决就是最高法院的判决，按照韩国三权分立的原则，文在寅政府无权干预和推翻这项判决，日本对此应予理解。

日本之所以强烈要求政治外交手段解决，主要是害怕韩国大法院判决的两个相关案例成为后续案件的开端。因此日本方面可以呼吁，作为被告的两家日本企业自主按照韩国法院的判决要求进行赔偿，同时呼吁韩国法院方面，着眼于韩日两国关系和国家大局，不再进行类似案件的判决。这并不属于干预司法，因为任何国家的司法判决，特别是涉及国际纠纷的司法判决，都要考虑到多种因素。尽管这对过去的受害劳工有不公平待遇之嫌，但韩国方面可以效法国内解决慰安妇问题的做法，由政府提供补助金，解决现有受害劳工的补偿问题。这样有助于保证日韩关系的大局，理顺日韩关系，从长远来看，也有利于韩国国内经济的发展和人民福祉的提高，日本也可解除韩国继续对劳工问题进行法律追究的后顾之忧。

同时，中日韩三国应该清楚，国家之间存在矛盾是正常现象，并不能够因为矛盾的存在而使相互之间的关系止步不前。相反，正因为有难以解决的矛盾，才要更加大力促进相互之间关系的提升和区域合作的进一步发展，在更加紧密的合作当中来化解矛盾。

因此，尽早签署中日韩自贸协定，是化解中日韩三国之间矛盾的一个长远而高屋建瓴的政策设计。

四、中日韩自贸协定距离签署还有多远？

自由贸易协定，或者经济合作伙伴协定，属于一个国家对外经济政策当中的大政策、大方向的问题，任何国家都会慎重对待。

但只要中日韩三国关系持续改善，中日韩三国自贸协定的签署，有望在两三年之内获得实现。现在最重要的是建设和把握好中日、日韩、中韩三国之间的双边关系。

尽管早在2012年11月，中日韩三国自贸协定谈判就已经正式启动，但因为日本政府购买钓鱼岛私人土地，中日两国处于高度对立、高度紧张的状态，不可能使三边自贸协定的谈判取得较大进展，至少耽误到了2014年11月亚太经合组织（APEC）会议。这两年的时间谈判几乎没有大的进展。APEC会议上，习主席与安倍实现会见，中日两国关系才逐渐好转，到2018年才明确转暖，回归正常轨道。可见两国关系的转换有多么艰难，一耽误就是五六年的时间。

2016年9月30日，韩国国防部宣布，确定乐天集团的星州高尔夫球场为“萨德”系统最终部署地点。2017年2月27日，乐天集团董事局决定，为部署该系统供地。2017年3月6日，“萨德”系统通过军用运输机运抵驻韩美军乌山空军基地。2017年4月26日，“萨德”系统的两辆发射车、X波段雷达开始在韩国星州基地投入运行。2017年7月29日，剩余四辆发射车部署到位。“萨德”系统的X波段移动雷达能够覆盖2000公里左右的探测距离，可以覆盖中俄部分地区，其中包括中国华北的部分核心地区。因此，在韩国着手部署美军“萨德”系统前后，中韩关系发生恶化。直到2017年12月文在寅总统访问中国，中韩关系才逐渐好转。

而在2019年夏季，中日韩三边经济合作协定正在顺利推进之际，日本方面却于2019年7月正式对韩国进行三种半导体材料等的经济制裁，导致日韩关系迅速恶化，到2020年即将结束，日韩两国关系也没有得到恢复。

由此可见，在中日韩三国的双边关系互动当中，由于某些事件的冲击，中日韩三边经济合作协定的谈判受到极大的负面冲击和影响。因此，在中日韩三国之间搞好三国相互之间的双边关系，成为促进中日韩自贸协定签署的大前提。只要中日韩三边关系不再出现大的问题，RCEP生效之后一两年内，就有望实现中日韩三国自贸协定的签署。

因此，我们要千方百计地呵护中日韩三国之间的双边关系，尤其是在日韩关系没有明显改善的情况下，中国可以从外交层面积极斡旋，促进日韩两国关系的改善，以便两国化对立为协调，化抗衡为合作，化相互指责为携手共进。

在诸多地区经济合作案例当中，我们可以看到，相关协定尽管可能对一些国家的特定群体有一些副作用，但整体而言，积极作用、正面作用是主流，既有利于促进国家经济的发展，又有利于民众福利的提高，使地区经济资源得到更合理的配置，从而发挥地区经济资源最大效益，也使参与紧密经济合作的国家获得最大收益。

再加上中国计划到2035年实现国民收入倍增，达到人均2万美元的高度，未来十五年间，中国的市场将长期大幅度扩张，成为吸纳世界国家特别是周边国家商品的黄金市场，这将使所有同中国签署自贸协定的国家能够长远获益。

总之，中日韩三国相互之间的需要，将推动中日韩自贸协定或中日韩经济合作伙伴协定很快达成，可以预料，这不会遥遥无期。

（作者为外交学院国际关系研究所教授、日本研究中心副主任，文章转自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