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1999年12月31日以总理代总统身份，从叶利钦手里接过权柄，2000年3月26日当选总统，迄今已在俄罗斯主政二十年。起初宪法规定，总统任期为4年且不得连任三届，于是他在2008年-2012年改任政府总理。这期间他对俄罗斯社会的主导作用依然不言而喻。随后，2012年和2018年他再次当选并连任总统，任期改为6年，法定任职到2024年。眼下俄罗斯正在酝酿修改宪法，取消总统任期限制，并要就此举行全民公决，这意味着将为普京提供再度连任总统的可能性。

早在普京上台伊始，笔者曾就俄罗斯的发展轨迹提出过一个观点，那就是破-乱-治-兴（参见《国际问题研究》2000年第4期《俄罗斯新时期内外政策走势》）。叶利钦破了苏联，带来了乱，普京面临着治理和振兴国家的使命。普京主政20年的事实证明，他非常成功地解决了乱的问题，卓有成效地对国家进行了治理，且治中有兴，但全面振兴国家的目标尚未如愿实现。给人的深刻印象是，这位杰出政治家怀有一种国家不兴决不甘休的顽强劲头。

下面从历史简要回顾、普京的初衷及其实际运作的结果，谈谈普京在俄罗斯主政20年的巨大成就与某些缺憾。

一、普京上台之初的俄罗斯状况

普京上台之初，俄罗斯内外交困，满目疮痍。20世纪90年代俄罗斯国内生产总值下降50％，仅相当于美国的十分之一。1998年危机之后，人均GDP降到3500美元，为“七大国”平均水平的五分之一。俄经济结构发生变化、劳动生产力极低、投资下降、不重视新产品的开发、居民实际货币收入不断减少，导致俄罗斯人的收入还不到美国的10％。“影子经济”猖獗，在国内生产总值中的比例高达40％，而发达国家不会超过15-20％。俄罗斯很大一部分企业和单位参与影子经营活动，掩盖巨额收入，把资金转移到国外和进行走私，苏联解体以来至少有2000亿美元流向国外。

作为私有化条件下金融资本和工业资本结合的产物，爆发起家的“新财阀集团”对国家影响力增强，成为足可在政坛兴风作浪的特殊势力，对国家的经济和政治造成直接的威胁。

各派力量政治斗争不断干扰经济工作，联盟中央与地方主体的关系紧张，政府经济方针政策多变。加之税收不足，国债增多，财政状况恶化，犯罪现象严重，社会秩序混乱，两极分化加剧，人民的不满情绪越来越强烈。据1998年俄《独立报》的一篇社会调查称，90％的俄罗斯人对国家局势的评价非常悲观，近一半的居民坚信新政府不可能防止社会经济局势和金融局势进一步恶化。工人静坐、游行和截断铁路运输现象频频发生，口号具有明显政治性质，且呈旷日持久、全国联网之势。

车臣问题尤其敏感复杂。1996年11月俄政府总理和车臣联合政府总理签署哈萨维尔尤特协议，确定5年后即2001年在车臣境内就其地位问题举行全民公决。车臣当局总是不时地借机标榜独立性而引发骚乱。

独联体经济不景气，合作难度大。独联体国家一体化水平只相当于苏联时期的三分之一。俄罗斯难以保住工业的最大市场，即国内市场和独联体国家市场。苏联解体后，俄拥有原苏联65-70％的固定资产，而这期间俄独立自主生产的产品只有原来产品总量的40-60％。军工综合体如果没有独联体国家的配套产品，俄只能生产18％的武器和军事技术装备。没有独联体伙伴的参加，俄就不能生产出核潜艇、宇宙飞船、飞机、汽车、农业机械、高技术产品以及四分之一的机械制造业产品。

外部安全环境变差。俄罗斯于1997年跻身于西方“七国集团”，这并没有消除西方大国对俄罗斯的疑虑，它们给俄罗斯的经济技术援助杯水车薪，口惠而实不至。北约加紧东扩，挤压俄罗斯的战略空间，不仅将东欧国家拉走，发动科索沃战争，还进一步向原苏联成员国渗透，把俄罗斯逼到墙角，迫使叶利钦不得不将原先奉行的倒向西方外交改为全方位外交。

由此普京得出的结论是：俄罗斯正处于数百年来最困难的一个历史时期，真正面临沦为世界二流国家，抑或三流国家的危险。

对照以上情况，今日俄罗斯的面貌却截然不同了。

二、普京上台后的最初承诺与构想

普京接班在离开克林姆林宫时，叶利钦把掌控俄罗斯战略核力量的“核钥匙”交到普京手上，对他说：“请照顾好俄罗斯。”普京可以说是不负所托、信守承诺的。

普京总统上台之初，便酝酿其治国方略。大致内容有：其一，弘扬俄罗斯思想和价值观，包括爱国主义、强国意识、国家作用和社会团结。提出要从经济和道德两方面振兴俄罗斯，他说，对于一个强大的国家来说，公民不能没有尊严感，整个国家不能没有民族自豪感，这是看待俄对内对外政策的基础。其二，建立强有力的国家政权体系，认为俄罗斯复兴的关键就在于国家政治领域。其三，创造有效的经济即多种所有制基础上的市场经济，加强国家的宏观调控。他说，没有国家调节，就不会有国家的强大；但调节不是给市场的脖子上套索，而是对市场的支持，是为各经营主体创造平等的条件。其四，制订长期发展战略，以便在相当短的时间内消除持续已久的危机，为经济和社会快速和稳定发展创造条件。他强调“俄罗斯已经没有时间晃来晃去了”，“再不能容忍”国家富裕但居民贫穷的局面继续下去了。其五，认为“团结俄罗斯社会”具有特殊意义，说“现在一切都取决于我们能否认清危险程度，能否团结起来，能否承担起长期而又艰巨的工作”。

普京总统的战略构想贯穿于内外政策的实践之中。其一，关于政权机制，他指出国家政权机制现已严重荒废，作风涣散，缺乏纪律性。他还对政府工作提出批评，认为最主要的问题是失去完成所开创的事业的国家意志和坚定信念，当官的已忘记什么是公职纪律。他还严厉批评多年来关于同犯罪现象作斗争仅仅是空谈。其二，关于车臣问题，普京多次表示，车臣人民深受极端主义势力及俄罗斯最近几年所推行的政策之害，决心改变1996年从车臣撤军的错误做法。其三，关于政党关系，普京认为新世纪的一个基本特征不是意识形态的斗争，而是只要人民还贫穷，无论以何种党派原则的纯洁性——右翼或左翼——为借口，都是无法开脱的。他说，无论是左派掌权，还是右派掌权，谁也不能有任何特权。其四，关于经济失误，普京指出这些年俄在政治和社会经济动荡、剧变和激进改革中已精疲力竭，为照搬“外国课本上抽象模式和公式”付出太大代价，而“机械照抄别国的经验是没有用的”。他强调俄不能成为西方式的国家，不能成为美国或英国的翻版。其五，关于对外关系，普京本着“内部的目标高于外部的目标”的原则指出，如果某些国际方案对我们的公民没有好处，那么无论听起来多么响亮，多么动听，我们都不应该参与。他强调说，切实的国家利益，其中包括经济利益，理应成为俄罗斯外交家的法则。

总之，贯穿普京方针政策的精髓是：以国家利益为核心，以强国富民为使命，以经济发展为前提，以团结全社会为手段，以民族精神为动力，以强有力政权为依托，以历史教训为借镜，以选择适合本国国情道路为方向，以创造良好外部环境为条件，以重振大国地位为目标。

此后20年普京的实践表明，他做到了言行一致，言必行、行必果。

三、二十年来普京的主要成就与缺憾

普京主政20年来，致力于重振俄罗斯的大国地位与世界影响，对内加强联邦政府的权力，整顿经济秩序，加强军队建设；对外努力改善国际环境，拓展外交空间，维护本国利益，在国际舞台上恢复了世界性强国地位。诚如俄罗斯《观点报》网站2019年12月31日文章所说：普京时代是俄罗斯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章，这20年改变了俄罗斯命运。

二十年来，普京为振兴俄罗斯，不忘初衷，全力以赴，一以贯之，因而始终保持着极高的社会支持率。包括俄共在内的反对派政党，对他的各种举措较多采取配合协作的做法，存在异议时也就是在议会中投一投弃权票。

普京的政绩有目共睹。

他维护了国家统一，打破了西方瓦解苏联之后进一步瓦解俄罗斯的迷梦。美国等西方国家竭力阻挠普京欧亚联盟计划的实施，不惜以牺牲乌克兰国家利益为代价，制造紧张局势，挑起事端，却为普京拿回克里米亚、化被动为主动提供了机遇。

他保持了政局稳定。他做到郑重地对待国家历史，既毫不留情地批判苏联时期的错误，又理直气壮地传承苏联时期良好的经验成果，乃至包括将深得人心的苏联国歌旋律加以恢复。他采取不造成过大人员伤亡的办法平定了车臣战乱（俄军共消灭车臣非法武装分子1万多名，俄军有1500名将士阵亡，3000多人受伤），化除了地区分离主义的危险。

他击溃了寡头干政，绘制了复兴工业乃至发展整个经济的蓝图。国有企业相继创办且站稳脚跟。他调整政权结构，整治腐败，完善了政党建设，实行了军队改革。叶利钦时期忽视作为政权支柱政党的重要性。在普京主持下，统一俄罗斯党不断发展壮大，从政权党变成执政党，成为普京主政的强有力依托。

他关注民众生活，方针明确，尽力保障人民的福利，在严峻形势面前领导人带头降薪，甚至做到百姓的福利增长超过GDP增长。

他恢复了主权大国地位，增强了国际影响，发挥了能动外交的作用。他与习近平主席一道，将俄中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推进到一个新时代，不仅在双边层面收获丰硕成果，更为维护世界和平安全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中俄两国关系中的成果丰硕，不胜枚举。例如普京主政以来，俄罗斯境内有约100所国立大学开设了汉语课程，其中将汉语列为第一外语的大学就有40多所。学习汉语的大学生、研究生人数过万。目前学习汉语的俄罗斯人数很快要赶上在俄居住的华侨华人。

对美国，谋求合作，抵制压力，破除了西方针对俄罗斯及其盟友国家的“颜色革命”。2001年“9·11”事件后，普京曾支持美国在阿富汗行动，也没有阻挠美军驻扎在中亚。但对于美国施压，坚决抵制；对于美国离间中俄关系的图谋，及时防范。美国在中东频频制造事端，先后搞掉伊拉克、利比亚等国的领导人，把这些国家搞得一团糟，还大动干戈要推翻叙利亚的合法领导人巴沙尔·阿萨德，由于普京伸张正义、不懈努力而未能得逞。普京坚持不走欧美道路，要走出一条适合俄罗斯国情的道路，这是美国等西方国家对他恨之入骨、必欲望置之倒地而后快的根本原因。

他凭借强大的军事实力，防范北约东扩的威胁，保障国家周边的安全，同时又满怀诚意与欧盟国家改善关系。俄欧双方排除外部干扰，致力于“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的大规模工程，便是明证。

发展经济未能让普京如愿以偿，这对于他来说是最大的憾事。在普京当政的前八年，俄罗斯的经济成就相当辉煌，经济增速高达7%，位居世界前列。2008年金融危机是一次冲击，2009年增长只有2％。2014年乌克兰事件之后，受西方持续的严厉制裁，经济遭受沉重打击，出现连年负增长局面。2018年俄罗斯GDP约为1.66万亿美元，折合11.5万亿元人民币，在世界各国排名未进前十。但情况在逐渐好转，2019年GDP增长1.3%。俄罗斯农业丰收，大量出口，是历史上罕见的。

俄罗斯经济发展之所以相对迟缓，有内因和外因。内因主要是结构调整难度大，对此俄官方和学界的基本看法一致，认为这是俄罗斯最近改组政府后需要正视的第一位的问题。外因则是受到西方持续多年的严酷经济制裁。俄罗斯人生活水平提高确实比较缓慢，但由于俄罗斯的社会福利保障系统比较完善，教育、医疗以及住房、水电煤气等生活所需免费或十分廉价，所以人们丰衣足食，生活自在，秩序井然。

值得赞誉的是普京一直保持着很高的社会支持率。这主要来源于他任期内民生的显著提高和俄罗斯重获世界发言权的事实。大多数俄罗斯人经历了苏联解体的苦痛，对西方国家感到极大的失望，因此他们不再相信亲西方的民主派政治家，而这些人在普京任内受到了很大的打压。普京沉着、果断、干练、务实的风格，在处理国内外突发事件中驾驭全局的能力，博得了各界人士的好感和信赖，被认为是众望所归的新型领导人形象。俄罗斯莫斯科市长索比亚宁评价普京：“真正的男子汉和一名强有力的领袖”。传记作者克罗波克评价普京：“从许多方面来看，普京是俄罗斯民族意识的具体体现。在过去100年中，我们从来没有一个领导人能够像普京一样如此接近俄罗斯的魂！”

鉴于上述情况，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简要的结论性看法：

其一，普京主政20年来始终得到俄罗斯绝大多数人的支持，说明他的做法合乎国情，赢得民心，也适应世界潮流。俄罗斯国情比较特殊，探索适合自身的发展道路，从而使得俄罗斯的综合国力处于世界之巅，将是一个较长的过程。普京业已初步达到目的并将继续完成其历史使命。

其二，普京打造的强势俄罗斯，作为一个军事大国，作为上海合作组织、金砖国家和G20重要成员国，日益具有世界影响力，成为世界和平与发展的一大稳定因素，推进了世界格局多极化发展的积极趋势。

其三，有人罔顾俄罗斯全貌，仅仅拿经济缺憾这一面说事，从而否定普京的成就与俄罗斯大国地位的提升，甚至唱出“俄罗斯将长期停滞下去”的悲观论调。这如果不说是偏见，至少也是不严肃的。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高级研究员，国际自然和社会科学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