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以来，半岛气氛出现少有的平静。朝美对话持续停滞，但对立并未升温；朝保持忍耐克制，重在进行内部政治动员、整顿经济体制和发展经济民生；继去年底撤销向美国派发“圣诞礼物”之后，已经广而告之的“新型战略武器”试验迄今引而不发；对韩保持冷淡但并未采取威胁性举动，南北关系基本风平浪静。

朝鲜半岛冷战遗产犹存，“有事”属于常态，那么，近期的平静何以会出现，能够维持多久，未来又会走向何方，不能不引起关注。

一、平静背后隐藏玄机

半岛近期平静局面的出现，既有突发因素的作用，更是固有矛盾演变的结果。

应当看到，作为突发因素，新型冠状肺炎疫情（简称“新冠疫情”）的爆发，对半岛形势产生了重要影响。

新冠疫情作为重大国际公共卫生事件，迅速上升为中国头号国家级应对课题，并对国际防疫事业及世界政治、经济产生重大影响，半岛作为中国近邻，波及自然难免。新冠疫情的突发和扩散，其综合性威胁产生巨大冲击，使区内地缘政治悬案等其它课题的重要性排位相对下降，迫使有关方不得不将更多精力和资源投向防控疫情向本国扩散，从而导致一定时期内政策部署的调整。

朝鲜对新冠疫情高度敏感和重视，迅速建立国家防疫领导体制，紧急采取高标准举措，包括关闭边境、禁止游客入境等，这在世界各国中亦属罕见。朝鲜具有自己的政治和体制优势，但经济发展相对滞后，对重大疫情防控救治能力形成制约也是客观事实，一旦病毒传入和造成扩散，必将造成严重经济、政治和安全冲击，后果不堪设想，朝做出超常反应并果断采取有力举措，完全可以理解。朝鲜在国际制裁和经济困难情况下，仍决定支援中国防疫，显示出对两国传统友好关系的高度重视。

通过朝美对话实现国家安全、发展大计，固然是朝鲜主要的外交课题，但在新冠疫情突发的情况下，朝不得不将精力迅速转向疫情防控，朝美对话的排位自然后置。近期以来，朝在对美和对韩关系上发声减少，对两国的批评火力也有所减弱，反映出政策注意力发生转移，这既是集中力量应对突发事态的客观需要，也是因为从长计议，刻意防止与美韩关系恶化加剧自身困难，避免陷入内外交困不利境地。

同时也应看到，重大疫情影响具有局部性和暂时性，决定半岛形势的基本因素依然是朝美这对主要矛盾，朝美战略和政策调整才是半岛暂时平静的主因。

从美国来看，竞选连任是特朗普政府内外政策的核心，对朝政策服从、服务于这一需要。鉴于对朝压力过度可能毁掉美朝对话成果，急于推进又会失去强硬派支持票，特朗普政府“胡萝卜加大棒”管控形势：在坚持既定立场、保持制裁压力的基础上，用对话“美好前景”吊朝胃口，以领导人之间的“友谊”、“信任”粘合关系，借此支撑双边对话框架，维持朝“不核试，不射导”局面。特朗普政府的管控危机、维持现状政策，一方面迟滞了美朝对话进程，另一方面也在一定时段和某种程度上给局势失控套上了“缰绳”。

从朝鲜来看，启动与美对话，有利于朝改善国际形象、增强外交主动和缓和对立紧张，但朝基本目标是全面改善安全环境、彻底打破国际制裁，对话长期僵持对朝不利。朝鲜判断根本症结是美国的敌视政策，但打破美国敌视政策谈何容易。河内会谈失败以后，朝期待重启对话推进政治解决进程，但又找不到克服“瓶颈”的有效办法，陷入做出抉择困境。“走边缘政策”曾经屡试不爽，如今时过境迁，继续照方抓药，有效性值得怀疑，弄不好很可能适得其反。客观形势迫使朝必须冷静观察，审慎应对。朝鲜劳动党七届五次中央全会确定“正面突破”战略，在强化“进攻性措施”的同时，没有彻底转向强硬政策和关上对话大门。历史证明，朝鲜政策穏则半岛形势穏，因此，说朝鲜的大局意识和慎重决策，是今年来半岛局势保持稳定的主因，并不为过。

二、平静当中潜藏“风暴”

新冠疫情对半岛形势有一定影响，但不会长久持续，随着疫情结束影响也将消失，届时，半岛又将恢复原有轨道，重返主要由内在矛盾决定的秩序。

最近，美国对朝鲜境内新冠疫情动向表示“极度关切”，宣称愿意对朝防控疫情“提供援助”，但朝方并不领情，声称“未发生病例”，予以拒绝。这一结果完全在意料之中。其实，即使朝真的发生了疫情，不到万不得已，也绝不会轻易接受美方援助。因为对朝来说，消除安全威胁、解除全面制裁才是核心关切，美国对朝根本利益视若无睹，却试图用廉价小恩小惠显示善心，这只能暴露其伪善和别有用心。美国援助遭拒，从一个侧面证明朝美固有矛盾的深刻性。

必须看到，当前半岛局势显现的平静，只是朝美对话僵持状态反映出来的一种表象，在表面的平静之下，朝美固有矛盾并未改变，新的不确定性正在孕育。

首先，美国对话动力和意愿持续下降。2月10日，美国CNN报道称，特朗普曾对其外交政策顾问表示，他不希望在11月总统大选前与金正恩再次举行峰会。尽管次日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罗伯特·奥布莱恩即出面予以否认，但特朗普“与金正恩再次会谈意愿下降”的舆论仍然居高不下。

美国出自战略和政治利益需要，完全放弃朝美谈判的可能性不大，但对话动力和意愿逐步减退似乎难以否认。自去年12月致金正恩委员长亲笔信后，特朗普公开场合很少谈论朝鲜，在推特上也未提及金正恩；对外虽宣称愿意重启美朝对话，但缺少建设性的有效行动；特朗普对朝政策班子变动频仍，引起“美朝对话团队瓦解”的猜测。

其实，特朗普政府目前推进与朝无核化谈判热情减退并不奇怪。原因主要是：1、特朗普从实践中深刻认识到，美朝无核化谈判无比艰巨，欲速不达，急于推进反倒可能带来风险，因而必须调整部署，控制节奏，稳步推进。2、由于民主党弹劾攻势受挫，特朗普顺利度过弹劾关口，竞选连任已经成功在望，在这种情况下，通过推进对朝无核化谈判积累政治资本的需求和兴趣下降；同时，11月之前，特朗普需要专注于经营选举，不可能在美朝对话上倾注更多精力。3、美国判断，朝无法经受长期制裁压力，无核化谈判僵持时间越长，朝付出的代价就越大；由于时间和主动权在美国一边，美朝对话僵持时间拉长，对美损伤不大，相反对朝却可产生“以拖促变”之效，促使朝知险而退、妥协让步，从而以更小代价实现美既定对话目标。

其次，朝美重启对话的门槛空前抬高。朝希望延续政治解决进程，但无意为对话而对话，总结前一阶段对话失败的教训，决定不再进行不解决实质问题的对话。朝已明确提出，只有美方改变对朝敌视政策，朝才会同意返回谈判桌，为重启对话设置了前提条件。

朝这样做自有其道理，因为美国如果无意改变政策，任何对话都是徒劳无益，并会给朝带来伤害。但是，美方显然无法接受。按照美国主张，包括对朝政策在内的所有问题都是谈判解决的议题，不能将其作为举行谈判的前提条件。改变对朝政策，意味着美必须明确承诺对朝提供安全保障和全面解除制裁，在无核化问题毫无着落的情况下这样做，等于交手之前就自废武功，彻底放弃话语权、主动权和对朝制约手段，对美国来说这比登天还难。由于门槛空前抬高，怎样以及何时才能克服障碍、重新进入对话程序成了一道新的难题。朝美对话之路更加艰难。

再次，朝“核导举措”埋下“定时炸弹”。为扭转局面，实现既定战略目标，朝鲜把“强化核能力”作为贯彻“正面突破”战略的重要举措，宣布不久将把试验“新型战略武器”提上日程。人们希望朝此举只是对美示威施压、掌握主导权的手段，期待取消对美派送“圣诞礼物”那样的场景重演，但良好的愿望无法取代骨感的现实。因为无论从对美示威施压还是提升核导技术上考虑，朝鲜都有采取“强化核能力”措施的客观需要；更何况“新型战略武器”试验计划已正式公之于世，倘若美方不做出重大妥协，再次收回的可能性很小。一旦朝“新型战略武器”试验付诸行动，不论该武器是远程弹道导弹还是其他，都必然会激化对立紧张，甚至带来颠覆朝美对话框架的严重后果。

目前，朝美都在为应对半岛局势新变局谋划运筹、积极准备。美国一方面呼吁对话，一方面频繁派遣军机在半岛上空飞行，对朝进行死盯严防；多方加强对韩牵制，防止对朝制裁网络打开缺口；威胁朝鲜的美韩联合军演之剑，仍然高悬空中。朝鲜与美针锋相对，按照“美不改变对朝政策就不寻求与美方对话”方针，中断了同美方各种接触；委任军界出身的“暴躁谈判者”李善权为外相，释放出对美韩政策趋于强硬的信号。半岛在表面的平静之中，不祥之兆已随处可见。

由于朝美基本矛盾存续和演化，半岛潜在的“风暴”正在孕育，局势未来走向很不确定；克难向好和重陷危机两种可能性并存，目前下行趋势似乎更强。国际社会既不能对朝美重启对话和消解对立悲观失望，更不能对暗流涌动、危机四伏的严峻现实掉以轻心。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研究员、中国亚太学会朝鲜半岛研究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