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总统马克龙上台后把退休制度改革纳入其整体改革计划之中，去年7月法国政府透露有关退休制度改革的路线图引起社会的强烈不满，抗议浪潮持续不断。去年12月政府公布改革的具体方案则引起各大工会的猛烈反击，工会组织的全国性大罢工至今已有八起。今年年初政府提出放弃最有争议的延长退休年龄至64岁的条款，但没有得到工会组织一致认可，激进的工会誓言动员新的罢工行动，政府方面则对改革的态度坚决，绝不退让，甚至做最后提交议会强行通过的准备。围绕退休制度改革产生的这场重大较量至今已持续了半年有余，对法国社会造成强烈冲击，也对马克龙总统和法国政府的执政能力形成严峻考验。

一项关于退休制度的改革为何引发如此激烈的社会反应呢？这要从法国独特的退休制度说起。法国的退休制度，是从1945年开始实施的，这个制度不是单一型的，而是混合型的，即根据不同的部门和工种的不同类型，大致分为三类退休体制：第一类是私营企业的退休制度，包括普通退休保险体制，以及农业互助保险体制；第二类是公共部门的特殊退休制度；第三类是非领薪者退休体制。

在第二类特殊退休体体制中还可以细分为42种，包括国家公务员退休制度、军人退休制度、地方公职人员退休制度、法国电气公司和煤气公司退休制度、法国国铁公司退休制度、巴黎公交公司退休制度、矿工退休制度、海员退休制度、神职人员退休制度、公证员退休制度、法兰西银行退休制度、国营工业人员退休制度、烟草业退休制度、巴黎国家歌剧院从业人员退休制度、法兰西喜剧院从业人员退休制度等。

特殊退休制度的特殊性，表现在两方面，一是退休年龄早，法国现行法定的退休年龄是62岁，公交系统退休年龄提前到55岁，而巴黎歌剧院的演员们更是42岁就可以回家养老了；二是退休金高，2018年，法国退休金每月平均为1400欧元，而法国国家公务员退休金每月平均为2200欧元，法国国营铁路公司退休金每月平均为2636欧元，巴黎大众运输公司的退休金每月平均为3705欧元。可见，特殊退休制度的退休金与普通退休金差别巨大。

特殊退休制度是根据当时的需要设立的，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以法国国营铁路公司为例，当时由于法国技术落后、劳动强度大和环境恶劣，实施正常退休必将损害职工身体健康，所以对铁路职工予以特殊照顾，允许他们提前退休并给予高额退休金。然而，自20世纪下半叶，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法国的技术、劳动条件和环境已经极大改善，这一古老的特殊退休制度已变异为具有特权性质，继续维持造成了法国退休制度的不公平，引起普通退休人员的不满，加剧了法国社会的分化。

法国实行的高社会福利政策导致现行退休制度难以为继、改革势在必行。包括退休制度在内的高社会福利制度是二战后法国经济高速持续发展的产物，也是工人阶级面对野蛮资本主义为维护自身利益取得的重大成果。但是，上世纪80年代起法国经济增长停滞，国库空虚，国家靠举债维持社会福利。此外，法国出生率低、人口老化也是退休负担加重的原因。20世纪中期以来，法国人口的年龄结构开始发生明显变化。0-19岁的年轻人，在法国总人口中所占比例，从32.2％下降到24.6％。而60岁以上的老年人，占总人口的比例，从18.1％上升到21.3％。法国就业人口（按照20-60岁的年龄来统计），与退休人口的比例，出现不断下降的趋势。法国人口老龄化的趋势，显然给现行退休制度带来极大压力。这也促使政府痛下决心，对积重难返的退休制度实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最近20多年来法国历届政府顶着巨大的社会压力和冒着政治风险，都对不合理的退休制度进行过不同程度和不同角度的改革，但改革并不彻底，属于小打小闹。占法国社会保障支出总额46%的退休金，2018年出现29亿欧元赤字。特殊退休制度所需的资金2025年将面临79亿至172亿欧元的缺口。

马克龙总统执政后，大力推行改革以振兴法国。在其众多改革计划中退休制度改革是最具挑战性的一项。为此，早在去年7月政府便着手进行准备，制定改革方案。具体内容是：法定退休年龄保持62岁不变，但鼓励人们继续工作至“均衡年龄”64岁，在此基础上将现有42种特殊退休制度和其他两类退休制度整合为全民单一退休制度。

去年12月21日，马克龙宣布将放弃总统特殊养老金每月6220欧元，同时放弃卸任后自动担任宪法委员会委员（月薪13500欧元）一职。这意味着共和国总统这个特殊职位也纳入全国退休单一制度之中。

退休改革计划一经公布立即遭到社会民众的强烈反对。在法国各大工会组织号召下12月5日法国爆发了全国大罢工。当天有超过70个城市举行了游行示威，参与人员总数达80.6万。工会组织方面称，当天参加示威游行的人数达150万。参与人员来自交通、能源、教育、医疗领域以及一些政府公共服务部门。12月10日又爆发了新一轮罢工和游行示威。至今罢工行动已经组织了八起。在社会压力不断增加的情况下，政府同各工会组织、雇主协会等“社会伙伴”展开密集磋商，寻求破解途径。今年1月11日，总理菲利普宣布了政府在64岁退休年龄的限制上让步的决定，即政府准备放弃在2027年将64岁作为退休基准年龄，但同时政府准备同“社会伙伴”商讨，共同努力制定一个计划，以达到2027年实现养老金收支平衡的目标。另外，政府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各方谈判失败，那么政府不排除恢复延长退休年龄到64岁的措施，并在议会强行通过退休制度的整体改革计划。

这场重大较量展现了四大特点：

一、马克龙抓住退休制度改革要害。围绕退休制度改革进行的这场较量事关马克龙推行全面改革成败的关键一役，因此他把这项改革目标定的很高，不是小打小闹，也不是做表面文章，而是直指要害，即延长退休年龄和改革不合理的特殊退休体制。法国的退休年龄较低（62岁），而其他欧洲国家均高于法国，像德国为67岁，因此法国劳动成本过高，其竞争力低于欧洲其他国家。特殊退休体制是造成养老金巨额赤字和社会不公平的根源，因此马克龙拿这两项开刀是抓住了要害。他的改革计划开出了极高的价码，当然也就为后面的讨价还价留下充足的手段。事实表明，当政府与工会的谈判几近破裂之时，政府做出放弃延长退休年龄的条款，成为“重大的让步”。接下来的谈判和取得突破也就顺理成章了。如果后面的事情发展顺利的话，那么取消推行了70多年的特殊退休体制将成为本次改革重大成功，堪称“历史性突破”。

二、改革退休制度虽然遭遇强大阻力，但毕竟是民意所向。民意调查显示，改革方案始终获得多数支持。12月1日，法国《周日报》同民调机构Ifop发布的民调显示，76%的被调查者支持退休制度改革，33%的被调查者表示反对。即便是在大罢工和游行示威已经发生的12月12日，法国民调机构Elabe为BFM电视台做的一项民意调查仍显示，50%的被调查者赞成退休制度改革，49%的被调查者反对。这说明，民众的声音不仅仅来自街头，“沉默的多数”的意见也不应该忽视。更何况，特殊退休制度的既得利益者毕竟占少数，而他们占用和享受的是所有退休人员缴纳的养老分摊金和广大纳税人的钱。因此，打破这一不合理分配体制才能实现真正的社会公正。

三、改革要触动特权部门利益。法国退休制度改革了20年，为什么这个特殊退休金制度虽遭诟病却始终对它奈何不得呢？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特殊退休金享有者的从业部门为航空、铁路、公路运输、公共交通、地铁等，与普通民众生活息息相关。一旦其利益受到威胁，他们便通过罢工停运等强制手段给民众出行造成困难，向政府施加压力，普通民众也会把因罢工造成不便的不满转嫁给政府，实际上既绑架了政府又绑架了民众。政府承受不住社会压力自然会对这些部门的改革格外小心谨慎，不敢轻举妄动，尽量避免触动他们的利益。长此以往，这些拥有对政府实施有效压力的部门便成为“特权部门”。试想如果是一个远离民众的科研部门，你就是罢工一年也不会造成多大影响力和压力。这也正是法国退休制度改革了20多年，而特殊退休制度“岿然不动”的重要原因。

四、在议会反对党难以制约政府的情况下，工会成为抗衡政府的主要力量。因此，政府十分重视工会的态度，把工会和雇主协会视为“社会伙伴”，在重要问题上及时与社会伙伴磋商，寻求解决办法。工会的责任是维护工人利益，它的力量是“街头政治”。法国的工会组织众多，如法国总工会、工人力量、法国工人民主联盟等，各工会的观点不尽一致，如在退休制度改革上就分为激进的反对派(以法国总工会为代表)，和温和的改革派(以法国工人民主联盟为代表)。由于工会两派分歧，因此难以形成统一的抗议阵线，对政府的压力就大打折扣。政府利用工会之间的矛盾在退休制度改革谈判中就有了回旋余地，减缓了社会抗议和罢工压力。政府满足了工会关于暂不延长退休年龄要求的同时，1月30日开始组织劳资双方退休金库筹资与财务平衡问题会议，目标是在2027年以前提出促使退休金库财务恢复平衡的解决方案。有关的磋商即将启动，协商成果将成为退休制度改革法案的配套文件而付诸实施。可以看出，这场较量中，工会既是反对力量，同时政府也把工会视为社会伙伴而推动改革的参与力量。

对马克龙而言，这是一场不能不打的硬仗，近期看其成败关系着2022年总统大选能否连任，长远看彻底的改革是法国重振的关键所在。这场较量中马克龙可能失去部分民意，但只有振兴了法国他才能获得戴高乐那样的崇高声誉。这正是马克龙政治赌注所在。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研究员、新华社世界问题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