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于3月24日举行的泰国大选，受到各界的普遍关注。这次大选将是泰国军人统治近五年来的首次大选，同时也将是新国王继位以来的首次大选。因此对这次大选的观察与分析，将是判断今后几年乃至更长时间泰国政治发展的重要风向标。由于泰国政治的复杂性，如何观察这次大选，具有不小的挑战性。

大选未至，硝烟已起。大公主乌汶叻的参选风波刚平息，围绕政坛新星塔纳通的争端再起。2月27日，泰国检方传唤塔纳通，指控他与未来前进党的另外两名党员，因上载到面簿的一场演说涉嫌发布假信息而违反电脑犯罪法。大公主参选事件，导致泰爱国党最终被泰国宪法法院下令解散；而塔纳通被传唤事件，则给未来前进党的竞选蒙上阴影。在王权、军方、政党、民众等各方构成的复杂博弈中，泰国的政局走势及大选结果充满变数，以致泰国政客及民众纷纷占卜问卦来求指引。

然而与威权政治相比，民主政治的刺激之处，恰在于其结果的不确定性。不到计票结果公布的一刻，谁都无法准确预知花落谁家。不过，我们还是可以找出一些观察的维度，来减少人们在面对不确定性时的盲目与不安。

四大政党间竞争

首先相对确定的是，此次大选的角逐将集中在四大政党之间。虽然现任首相巴育在提名截止最后一天，才接受公民力量党的合作邀请，成为该党的唯一首相候选人，但其实竞选的大格局早已确定。据泰国媒体报道，此次选举共有来自44个政党的68位候选人参选首相。参选政党虽多，但真正有实力的政党只有四个，即巴育代表的公民力量党、素达拉代表的为泰党、阿比昔代表的民主党，以及塔纳通代表的未来前进党。

从成立时间来看，这四大政党分属“老中幼”三代。民主党成立于1946年，是泰国历史最悠久的政党，可谓名副其实的老党；为泰党成立于2008年，但其政治渊源却可以追溯到达信于1998年创建的泰爱泰党。泰爱泰党在2006年的军事政变后被解散，其后的人民力量党继承了其衣钵，2008年人民力量党被解散之后，为泰党又继承了人民力量党的衣钵。

这三个政党因共同的亲达信立场及其连续性，而常被称为“The TSP”（三个政党简称的首字母合写）；2018年3月成立的未来前进党和公民力量党，则是在2018年党禁解除后新成立的政党。这两党虽是新成立的新党，但表现抢眼，在众多新党中脱颖而出。

泰国国立发展管理学院社科调查研究中心的多次调查显示，尽管排名时有变化，但这四大政党及其候选人已牢牢锁住前四的位置，给其他小党留下的空间所剩无几。2018年5月调查显示，巴育以32.24%的支持率居首，排名第二至四的分别是为泰党的素达拉（17.44%）、民主党的阿比昔（14.24%）、未来前进党的塔纳通（10.08%）。

2018年11月的调查显示，排名发生了一些变化，素达拉以25.5%的支持率反超巴育，巴育以24.1%位居第二，未来前进党领袖塔纳通以14.5%的支持率排名第三，民主党党魁阿比昔以11.7%，排名第四。最近的民调（2019年2月）则显示，巴育的支持率为26%，素达拉为24%，阿比昔为11.4%；各政党的支持率则分别为为泰党36.5%、公民力量党22.6%、民主党15.2%、未来前进党8.2%。

如果将民主政治比作一场比赛，现在选手已经基本到位。下一步这些选手如何站队，将决定最终的比赛结果。就泰国目前的局势而言，四大政党间的竞争将沿着两个维度展开。

文武关系维度

第一个维度是文武关系（Civil-Military）的维度。从狭义上来说，文武关系指的是军人集团与文官政府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军人集团与政党之间的关系。在很多发展中国家，军人集团与政党政治常常是水火不同炉的状态，彼此经常相互排斥。因此，在军人政权下，常常不存在真正的政党政治，要么通过党禁的方式不允许存在政党，要么是军人扶持一个（些）傀儡政党做幌子。

具体到泰国而言，文武关系的维度体现在，亲军政府的公民力量党与其余三个以建立文官统治为目标的政党之间。军人政权的长期统治，会压制政党政治的发育空间与参政机会，同时也会积聚巨大的社会风险。巴育领导的军政府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遂开放大选来还政于民。但军政府并未打算完全退出政治，除了将上议院牢牢握在手中之外，还试图组建政党来打入下议院。公民力量党本质上就是代表军人集团（尤其是巴育）参与竞选的工具，其政治理念及未来的施政目标无疑会体现军方的利益与偏好。

就建立文官统治、阻止军人干政的目标而言，为泰党、民主党与未来前进党有着共同利益。三党如果能联手建立统一战线，将会给公民力量党及其代表的军政府带来致命打击。从国际经验来看，并不缺乏这方面的先例：孟加拉国的人民联盟与民族主义党是水火不同炉的两个政党，两党间存在深厚的个人恩怨与政见分歧。但为了推翻艾尔沙德的军人政府，两党自1987年初开始摒弃前嫌，加强团结与合作，广泛动员群众，持续开展各项抗议活动，最终迫使艾尔沙德于1990年12月辞职，彻底终结了孟加拉国的军人政权。

目前泰国三党要组成反抗军政府的统一战线，则面临较大挑战，因为三党对军政权的接受程度不同。首先，塔纳通领导的未来前进党，对军政府持较为强势的批判态度，曾多次要求巴育下台，并表示不接受军政府在未来的大选中获胜。但塔纳通同时也反对以为泰党和民主党为代表的传统政党，并宣称“要与为泰党、民主党以及支持现政府的政党争夺选票”，此立场无疑给其与为泰党及民主党结盟设置了巨大障碍。

其次，为泰党的态度较为隐晦，表面上看不出其对军政府的态度，但考虑到作为其前身的泰爱泰党及人民力量党都曾被军政府解散的经历，为泰党对军政府的心态更多的可能是“敢怒而不敢言”。再次，民主党表面上持反军政府的态度，但其对老对手为泰党的警惕性更高，如果要在为泰党与亲军政府的公民力量党做选择的话，民主党很可能会与后者结盟而非前者。

至于这三个表面上看来具有共同目标的政党（建立文官统治、阻止军人干政），为何各怀鬼胎，我们需要引入第二个维度——阶级关系（left-right）的维度。

阶级关系维度

阶级分化以及由此导致的政治冲突，最容易发生在现代工业化过程中。著名政治学家李普赛特（Seymour Martin Lipset）与罗坎（Stein Rokkan）通过对近代欧洲的研究，发现现代政党之间的对立模式的根源，可以追溯到近代以来的民族革命和工业革命，这两次革命激发出四条社会分野线：中心－外围、国家－宗教、土地－工业、所有者－工人。

其中，工业革命直接催生出近现代社会中地主阶级与新兴工商业精英、资本的所有者与雇佣劳动者的利益冲突。这两类阶级利益冲突在政治上的直接体现，就是西欧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保守主义政党与自由主义政党的对立，以及自由主义政党与工人阶级政党（社会主义政党）的对立。因此，现代政党的本质就是阶级政治。

具体到泰国而言，阶级关系的维度最明显体现在为泰党与民主党之间。自二战结束以来，泰国取得了快速的经济发展，其国内生产总值从1961年的30.6亿美元，增长到2007年的2446亿美元，成为所谓亚洲四小虎之一（其余三者是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菲律宾）。然而，快速的工业化也带来了城乡之间以及地区之间的鸿沟，尤其是1997年金融危机的打击，造成了更严重的贫富分化与阶层对立。

严重的贫富分化最终撕裂了泰国社会，社会日益分裂为两个对立的阵营，一个是北部与东北部的农村地区以及城市底层的草根贫民，另一个是南部地区及首都曼谷的中产阶级。前者构成了亲达信的为泰党的票仓与群众基础，后者则构成了民主党的票仓与群众基础。这样，为泰党与民主党在意识形态的光谱上就分别代表了左右两极。

至于公民力量党与未来前进党的阶级立场，则有待具体分析。首先，由于所持的保守主义立场，军方通常被归入反达信的右翼阵营。就此而言，公民力量党与阿比昔领导的民主党有更多的共同利益，这也是民主党宁愿与公民力量党而不愿与为泰党结盟的根本原因。其次，未来前进党试图超越传统的左右之争，为泰国人民提供传统政党以外的选择，带领泰国走出持续多年的动荡政局。

在这方面，未来前进党与法国总统马克龙领导的“共和国前进运动”有些类似，“共和国前进运动”定位于政治光谱的中间位置，试图超越左翼的社会党与右翼的共和党等两大传统政党主导的法国政坛。而在泰国社会二元结构没有得到根本改变的情况下，试图超越左右两大阵营的政治努力，可能不能讨好任何一方。这或许也是未来前进党在历次民意调查中，始终未能进入前两把交椅的重要原因。

通过上文的梳理，我们基本理清了此次大选的行为主体及其行动逻辑，将泰国的政治发展纳入了比较政治学的分析框架，在纷繁复杂的事件中找到清晰的线索。至于选举的结果如何，还是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作者为中南民族大学公共管理学院讲师，文章转自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