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鲜“攻势外交”折射的新变化

以金正恩2018年新年贺词为起点，朝鲜“外交季”正式宣告启幕。妙手频出，好戏连台，显示出新一代领导人统帅下的朝鲜外交积极主动、大刀阔斧的风采。今年以来朝鲜外交所展现的大开大合、凌厉酣畅的风格，反映了朝鲜“攻势外交”的一个侧面。

朝鲜今年以来的外交以大手笔为主旋律，环环相扣，可圈可点，特点鲜明。

一是战略明晰果断。金正恩一线谋划、部署和指挥，果断作出改善南北关系、举行朝韩峰会、特别是表明回归无核化意愿、举行朝美首脑会谈、对话解决核问题等一系列重大决策，关键时刻又作出率先出访中国的重大决定。这些外交举措魄力宏大，站高望远，影响深广，无疑均属于具有战略意义的决断。

二是阵容强大、新颖。金正恩作为统帅，决定担纲朝中、朝韩、朝美三场首脑会谈，据分析，必要时还有可能举行朝俄、朝日首脑会谈等。在对韩出访中，元老级领导人金永南担任团长，最高领导人的亲妹金与正任为特使，金正恩夫人出面欢迎韩特使和宴会作陪；访华时，不但阵容强大，金正恩携夫人同行活动。这些新的外交动作，构思细密，风格清新，许多做法在金日成和金正日时代没有先例。

三是攻势主动、迅猛。短时间内，对韩、对美、对华次第展开三大主线外交，同时辅之以对俄、对欧外交等，动作之密集前所未有。更为重要的是，支持成功举办平昌冬奥会、实现特使互访、提议南北首脑会谈、表明无核化意愿、举行朝美首脑会谈等重大事案，均为朝鲜率先动议，能动推行。充分显现主动积极，连锁出击，先声夺人，动作迅速的特征。

四是战术灵活、娴熟。由坚称“绝不弃核”、“核武器不是对话和交换对象”，到重申“遗训”和“有条件弃核”，是最大的“华丽转身”。举行南北首脑会谈特别是朝美会谈，不提先决条件，反倒主动停止了新的核试和洲际导弹试射，在朝鲜外交史上难寻先例。朝鲜对韩美联合军演历来极为在意，此次为了延续“平昌和平”，却主动表示“理解”。有国际舆论说，朝鲜“攻势外交”的战术运用达到炉火纯青地步，这一评价并不过分。

可以看到，朝鲜此次以主动、迅速、进攻为主要特征的外交大动作，将实现利益目标的坚定性与战术运用的灵活性紧密地结合，展现了朝鲜外交适应国际局势变化的新风格和新发展。那种认为朝鲜外交僵硬呆板、冲动冒险的看法，在现实面前只能失去市场。

二、朝鲜实施“攻势外交”的动因

朝鲜“攻势外交”令人目眩的变化无法否认，但是围绕变化的实质和动因，人们意见分歧。对朝此次重申“无核化”意愿，就有两种截然对立的看法。一种主张是“战术运作”。认为朝是慑于危急形势，企图通过缓兵之计，化解战争，打破制裁，赢得喘息时间，以便继续贯彻其拥核既定方针。另一种主张是“战略改变”。认为朝是立足大局和根本，适应形势变化，试图主动通过根本性战略转轨，一举克服眼前安全危机，谋求长治久安和发展繁荣大计。

上述两种看法都有自己立论的理由，同时也都存在明显的逻辑硬伤，似是而非，难以自洽。根本问题在于缺乏无可辩驳的事实根据作为支撑。

应当注意到，朝鲜并不认为其“攻势外交”是“战略转变”，而是用了“主动措施”的表述。中方在评价近期朝外交大动作时，也未使用“战略转变”一词，习近平主席在与金正恩会谈时对朝方近期外交举措的评价是“重要努力”。中朝双方显现的平和淡定态度不约而同，含义值得深思。

结论应该以客观事实为根据，在事实根据尚不充分的情况下不应急于下结论。听其言，观其行。实际行动是检验表态真伪的最有效的试金石。我们应该以现有事实为根据，通过实事求是的探究、分析，理出朝鲜“攻势外交”的合理的逻辑链条。

笔者认为，近期以来朝鲜非凡的积极外交举措，是朝最高领导当局立足现实，把握大局，在冷静判断形势，特别是洞悉危机的基础上，作出的具有战略意义的政策调整。这种调整，既为“形势所迫”，也是“主动作为”。

朝鲜长期坚持“拥核保安全”的信条，但实践结果一再证明和警示：此路不通。靠核武装追求本国“绝对安全”的做法，严重损害他国安全、地区安全和国际安全，必然遭到有关国家和国际社会坚决反对和强烈抵制，从而深陷外交孤立、经济制裁以至武力威胁的泥潭，结果反而更加不安全，甚至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第一、规避战争成为最紧迫课题

在朝核计划对美国还构不成“实质性威胁”时，美表现相对容忍并积极加以利用；但当朝的核导弹成为美“现实威胁”时，情况则截然不同。去年朝成功进行第六次核试和火星-15洲际导弹试射，直接威胁到美国本土安全，更加逼近美设定的“红线”，美立即亮出了獠牙利爪。美一再宣称不排除“武力解决选项”，加紧策划对朝动武计划。从实行“定点清除”打击，到实施“斩首行动”，已经细部化到打击目标设定、量身定制的武器选择和战后处理等具体环节，并且一再进行实战模拟演练。种种情况显示，开打准备已经完成，只欠一个借口和时机。战争危险如此清晰和临近，朝鲜不可能无动于衷。

朝鲜十分清楚，尽管存在种种牵制，以自我利益为中心的美国，只要下决心对朝动武，没有谁会挡得住。朝鲜有不怕战争、不畏强敌的气概，然而力量对比的悬殊差距，战争的结局没有悬念。战争破坏力度将大大超过50年代的朝鲜战争。美国可能付出一定代价，但带给朝鲜的则是国家和民族灾难，不但生命牺牲巨大，数十年的发展建设成果毁于一旦，甚至有可能陷入生死存亡的危境。面临如此严峻形势，朝鲜岂能置若罔闻，视若儿戏。

第二、打破制裁才能纾解发展困境

发展经济、改善民生是政权合法性的重要基础，事关政治社会稳定。金正恩执政后做出了“不再让人民勒紧腰带过日子”的承诺，但是，发展核导消耗了庞大国力和资源，极大地牵制了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转移。近年来朝国内政策调整取得一些成效，但发展落后的局面没有根本改观，差距总体上还是越拉越大。

特别严重的是，推进核计划引发的国际制裁，不断升级加码，后果日益严重。高强度制裁之下，朝鲜金融渠道日益狭窄，外汇来源枯竭、阻断，能源供应梗阻、减少，支柱贸易严重受限，劳务出口遭到封堵，对外经济通道逐步收窄。经济环境如此恶劣，不但既定发展目标难以实现，已出台经济开发区计划只能束之高阁，拖延下去，连正常经济运行都难以保障。朝鲜有自力更生精神和“苦难行军”经验，在严重制裁下也能活下去，但是，发展经济、改善民生的目标只能无限期拖延。朝鲜很清楚，在周边国家特别是竞争对手韩国经济迅速发展的环境下，本国经济长期停滞可能带来多么严重的问题。

显然，面临空前严峻的国际局势，规避战争危险，确保政权安全，打破国际制裁，保障发展稳定，已经成为朝鲜最紧迫的课题。只有度过眼前难关，才有可能谈到长远；要想实现避险闯关，核问题的立场就必须有所松动。而核计划所取得的成功，也使朝有了更足的“底气”。这就是朝鲜实行积极“攻势外交”的基本动因。

也要看到，国际社会没把朝鲜逼进死角，始终留下空间和余地，为朝回归“无核化”立场、选择对话解决创造了有利条件。

中国毫无动摇地坚持无核化、对话解决、维护和平三原则，倡导了六方会谈，适时提出“双暂停”、“双轨道”建议，发挥了重要引领、导向和促进作用，朝鲜近期以来的重大决断和积极作为，跟中国坚持的理念、原则一脉相通。中国的政策对朝鲜积极外交运作是有力的支撑。金正恩在朝韩、朝美首脑会谈之前访华，首先进行朝中首脑会晤，充分说明了这一点。韩国文在寅政府坚持南北和解、和平、合作理念，旗帜鲜明地反对战争，金正恩选择韩国作为“攻势外交”的突破口，促使韩国发挥烘托、支持、桥梁作用，显示出外交战略的合理和精明。

显然，国际社会如果对朝不留任何回旋余地，一味高压制裁和武力威逼，那么，朝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朝核问题也就不可能有今天“柳暗花明”的转机。

三、对中国的涵义与影响

朝鲜积极“攻势外交”的影响超越半岛，给以“世界性”的评价并不为过。中国是朝鲜传统友好邻邦，朝核问题与中国国家利益密切相关，中国的地位和作用备受期待。朝鲜“攻势外交”高度重视中国，直触核问题“痛点”和“难点”，事关半岛无核化及地区和平稳定前途，对中国意义重大，也必然产生重要影响。

朝鲜近期的重大外交举措立足于其国家利益，为缓和半岛紧张局势做出积极贡献，同时也给中国带来不少利好。

1、金正恩在多边外交计划中首先决决定访华，确认坚持、发展中朝传统友好基本方针，为进一步改善、发展双边关系创造了契机。坚持改善和发展中朝关系是两国共同战略选择，朝鲜此次在关键时刻，当机立断、主动作为，赢得中国高度评价。

2、朝核问题长期困扰世界，解决这一问题也是中国的主要关切。在长时间停顿、倒退之后，朝重返“无核化”立场，选择对话解决方式，为最终解决朝核问题带来了新的希望，完全符合中国利益。

3、朝鲜主动改善朝韩关系，积极推进韩美对话，有助于化解战争危险，缓和紧绷的半岛局势，为根本解决朝核问题，实现半岛永久和平提供了可能，创造了条件，这与中国一贯追求的目标完全吻合。

4、朝鲜以实际行动表明它接受中国提出的无核化、通过对话协商解决的原则以及“双暂停”及“双轨道”建议等合理方案和主张，既是对中国所做努力的肯定，也有助于从根本上解决朝核问题。

5、朝鲜在朝韩、朝美收好会谈之前首开中朝首脑会谈，希望同中方加强战略沟通，共同应对复杂局面和解决核心问题，显示了对中国地位、作用的高度重视，对试图排斥中国作用的奇谈怪论和小动作是致命一击。

朝鲜“攻势外交”在给中国带来利好的同时，也带来艰巨课题和严重挑战。伴随着朝鲜“攻势外交”卷起的国际政治旋风，中国肩负的责任进一步加重，对中国提出的要求更广更高，需要投入更多的力量和资源，也必须面对诸多难以预测的风险。中国确实任重而道远。

第一、促朝坚持弃核意愿仍是核心问题。朝的核导事业三代倾心，投入巨大，历时漫长，艰难玉成，一朝一夕就轻易放弃，无异于天方夜谭。从表明无核化意愿，到无核化目标落实，中间还隔着千山万水，存在着难以估量的变数。一旦朝鲜实际上并没有坚定的放弃核计划的战略考虑，或者无核化决心因外界因素中途动摇、放弃，已出现的转圜局面瞬间就会反转恶化，甚至有可能带来更为严重的危险。避免这一结局，是国际社会也是中国的头等课题。

第二、处理对朝友好与制裁关系的难度加大。朝鲜为改变困难处境，有通过密切双边友好促使中国放松制裁的想法，完全可以理解，但这显然会给中国造成“两难处境”：如果不顾朝的紧迫需求，拒绝放松制裁，肯定引起朝的不满，损伤好不容易得到改善的关系；如果对朝网开一面，放松制裁，则又会打开国际对朝制裁的缺口，阻碍无核化进程，成为众矢之的。金正恩访华后，国际社会担忧、警惕中国放松对朝制裁的声音陡然高涨，值得高度注意。如何处理好加强中朝友好与履行安理会对朝制裁决议的关系，对中国是一大考验。

第三、推动朝美对话成功是关键难题。朝美对话的使命是敲定半岛无核化大盘，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无核化进程的成败。但朝美毫无信任基础，立场尖锐对立。如果美以“征服者”面目出现，一味坚持迫朝屈服就范；朝鲜以“胜利者”自居，坚持高要价并拒绝任何妥协，谈判势必中途搁浅、破裂。同时，谈判偏离正轨、走入邪路的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两种情况的结果都是致命的。中国如何适应新的高度复杂形势，运用智慧、力量，动员各种资源，提出中国建议、方案，对朝美对话实行有效引领、协助和推动，堪称高难度课题。

第四、重启六方会谈面临重重阻障。朝核问题的性质和复杂性，决定了单靠朝美会谈或韩国希冀的“韩美朝三方会谈”不可能解决问题，六方会谈是必由之路和最佳途径。但六方会谈停摆多年，特别是有关各方利益述求不同，形成共识需要作出艰巨努力。目前，朝提出的“分阶段、同步实施”方案与六方会谈基本精神吻合，但与美国主张的“先弃核”、韩国提出的“一揽子协议，分阶段实施”方案差距明显，必须通过协调、疏通达到一致，工程十分艰巨。同时，朝美会谈引向和与六方会谈兼容，新的六方会谈的框架设置，会谈运作机制以及履行协议的保障机制等一系列问题，每一件做起来都绝非易事。

第五、构建半岛和平机制是最难课题。追根溯源，朝核问题的总根源来自半岛冷战遗产，只有清算冷战遗产，建立半岛和平机制，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确保半岛持久和平。但这一课题绝非朝美建交、宣布废除“停战协定”即可解决，还必然涉及韩美同盟地位和作用、驻韩美军去留等重大问题。这必然会动“美国的奶酪”，影响美长期苦心经营的既得战略利益。要求美抛弃战略私心私利，恐怕会像与虎谋皮，不那么简单。清算半岛冷战遗产之后，构建有关国家共同参与的、以“共同安全、合作安全”为宗旨的地区安全机制，也必须相机提上日程，其艰巨性和复杂性可想而知。

（作者为中国亚太学会朝鲜半岛研究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