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4日，由于两起选民投票关乎欧洲的未来而被西方媒体喻为“超级星期日”，引发欧洲民众的极大关注。

一则是德国社会民主党全党投票结果赞同该党与联盟党（基民盟和基社盟）再度组成“大联合政府”，从而结束长达5个多月的组阁危机，默克尔得以继任德国总理。但是，这次前所未有的组阁艰难历程，反衬出鼓吹反移民、反一体化的选择党打破维系多年的德国政局稳定、异军突起的巨大能量。该党在去年选举中获得近13%的选票，连默克尔本人也不得不承认，联盟党的失利，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选择党的崛起。“大联合政府”的成立，也意味选择党正式成为德国议会的最大反对党，其影响不容小觑。这在德国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另一则是意大利议会选举。虽未出现所谓“黑天鹅事件”，但执政的民主党惨败，失去继续执政的资格，没有一个政党或政党联盟获得绝对多数，将形成“悬浮议会”。被西方媒体冠以“民粹主义”、秉持反移民、反一体化的五星运动成为意大利最强大的单一政党，获得了32%的选票。右翼和疑欧实力在意大利的政治版图中占据主导地位。这一重大变化使法国《回声报》哀叹，过去一度代表高尚欧洲价值观典范的社会民主党在几乎欧洲各地“一败涂地”，“德国和法国将是欧洲仅有的两个稳定大国”。

继去年奥地利大选之后，“超级星期日”再度显现反移民、反一体化，或者说反精英、反建制的思潮在欧洲继续蔓延，势不可挡。

这种被冠以“民粹主义”的思潮，实系右倾保守的民族主义。它的兴起既与欧洲政治经济形势相关，也是一体化固有矛盾促成的。

一、长期以来，欧洲各国都是中左或中右性质政党轮流执政。上个世纪90年代，欧洲一体化进展顺利，各国经济形势不错，中左的社会党和社会民主党一度在欧盟15个成员国中13个执政，极右翼的法国国民阵线被视为异端邪说，成不了气候。可是，进入新世纪，尤其是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冲击、影响下，欧盟经济持续衰退、欧洲主权债务危机，以及其后发生的大量难民涌入、恐袭事件不断，招致草根阶层以及部分生活水平下降的中产阶级的极大不满。他们认定自身恶化了的生活处境源于精英阶层、建制派不顾民意盲目推进一体化所致。正是这种变化了的形势促成民族主义思潮的崛起，并体现在各国的大选和欧洲议会的选举中。英国脱欧和特朗普入主白宫，更进一步激励了欧洲各地的民族主义思潮。

著名经济学家、美国前财长萨默斯曾指出：一体化是“一项精英集团实施的、服务于精英们的计划，并未考虑到普通人的利益”，“精英们可以继续推行并捍卫一体化，希望赢得足够的支持，但是从美国总统选举和英国公投脱欧的情况看，这一战略或许已经走到了尽头”。法国前外长于贝尔˙韦德里纳在2016年4月15日，也就是英国公投脱欧之前，曾在法国《回声报》撰文指出，脱离人民群众是欧盟的头号风险，较之难民危机、恐袭事件、俄罗斯挑战等更为危险；“怀疑欧洲”的人高达60%，而支持欧洲联邦的人是极少数。他说，“应当停止天天讲‘更多欧洲’的话题”。欧洲理事会主席也曾警告说，“乌托邦式地企图建立欧洲联邦，加速着欧盟的解体”。然而，如今法国总统马克龙力主的欧元区“改革”方案，依然是从“更多欧洲”（或“更紧密欧洲”）的思路出发，试图在较小的范围内建立“欧洲联邦”。这势必会引发民众更大不满，激化欧盟内部分裂。

二、欧盟是欧洲一体化的结晶，是以“主权让渡”或称“主权分享”原则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但是欧盟依然是由民族国家组成的，成员国拥有自己不可侵犯的主权也是国际公认的国际关系基本准则。应该说，主权国家身份的认同与欧盟集体身份的认同这两者之间本就存在一定矛盾，关键是如何妥善处置。然而，实践表明这些年来，“主权让渡”的原则逐渐促成欧盟机构的官僚主义化，把“主权让渡”原则异化为欧盟机构的“中央集权”，从而与成员国维护自身主权的诉求产生尖锐矛盾。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去年回答记者提问时，也坦承“民粹主义”在欧洲不少国家得势，在很大程度上是欧盟错误地过多干预成员国事务造成的。

可是，令人不解的是，说归说，做归做。对匈牙利、波兰从主权原则出发，实施一些国内司法改革，欧盟委员会一再责难，甚至欲予制裁。对波兰、匈牙利、捷克等国拒绝按欧盟的摊派方案接纳外来移民，欧盟委员会竟将三国诉诸欧盟法院，强行推动。法、德联手试图不顾中东欧国家的反对推进“多速欧洲”。一系列举措正加深欧盟内部的分裂和民众对欧盟的不信任和失望。

民族主义是对民族国家秉持的一种态度。上述两大因素正促使民族主义思潮在欧洲的蔓延和发展。欧洲的一些政客曾为马克龙的胜出而庆幸，认为“民粹主义”（宜称民族主义）势力正在消退。事实表明，此话言之过早。英国就脱欧与欧盟的谈判举步维艰；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独立风潮迄未平息；欧盟机构与中东欧国家的争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奥地利、德国、意大利选举中，民族主义势力崛起；要求就捷克的欧盟和北约成员国身份问题举行公投的捷克总统泽曼选举获胜连任，等等，一桩桩、一件件事例的背后都有民族主义的影子。这表明，欧洲精英们反对民粹主义、民族主义的斗争远未胜利。

目前的欧盟内部矛盾重重，争执不休，民众失去信心，民族主义思潮泛起；外部又面临大西洋两岸关系紧张，不断恶化；在经济技术层面又遭遇新兴经济体的竞争。可谓内外交困，欧洲一体化的前途确实堪虞。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高级研究员、前驻欧盟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