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总统在叙利亚境内4月4日发生疑似使用毒气之后的第三天即4月6日晚上就下令对叙利亚一个空军基地实施导弹打击，作为对叙政府的惩罚。人们不禁要问特朗普为何在情况尚未搞清、联合国安理会刚刚开始讨论而没有做出任何结论和决定的情况下就如此匆忙地做出对叙进行军事打击的决定？厘清这个问题将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全面地了解特朗普本人及其团队的对外政策思想和决策特点。

一、谁是真正的肇事元凶？

据报道，这次叙利亚北部伊德利卜省北部一个村庄里的毒气事件发生在大马士革时间4月4日凌晨6：30。白宫获悉后，特朗普立即发表声明予以谴责并认定是叙利亚政府制造了这次“令人发指的”事件。第二天，美国驻联合国大使黑利利用当月安理会主席身份立即召开了安理会紧急会议讨论这次事件。她在会上也首先一口咬定是叙利亚政府犯下了罪行，并宣称如果安理会不采取集体行动，“我们就要自己采取行动。”会上包括中国、俄罗斯和叙利亚等国代表都要求安理会首先进行客观公正的调查，查明真正的肇事者。可是，特朗普却根本不等安理会进行调查结果，就急急忙忙地在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下令对叙利亚霍姆斯省的沙伊拉特军用机场进行导弹打击，以示惩罚。

然而，自特朗普对叙进行导弹打击以来，美国国内许多专家学者尤其是前高级情报官员和在中东的现职情报人员以及部分媒体对白宫一口咬定是叙利亚政府制造了这次毒气事件的说法提出“严重质疑”，他们认为更可能是反对派或基地组织制造了这次毒气事件。共和党前总统参选人帕特里克·布坎南也撰文提出质疑和批评。他们的理由是：

第一、第一个发表发生毒气事件消息的既不是当地的反对派，也不是在中东的美国情报人员提供的消息，而是总部设在法国巴黎的亲反对派的一个名为“叙利亚人权观察及医疗和救助联盟”组织（UOSSM）。该组织在美国有分部。白宫声明和新闻发言人所引用的死亡人数和“事实”甚至用词均与这篇有着很大片面性和倾向性的报道完全一致，说明特朗普政府并非根据自己情报人员提供的信息做出的判断。

第二、认为阿萨德政府没有理由和必要发动这次化武袭击。他们说，叙利亚政府在俄罗斯和伊朗大力支持下，从去年12月收复了被反对派武装控制的叙第一大城市阿勒颇80%的区域以来，已经在战场上“取得了对反对派的决定性优势，而且在毒气事件发生之前几天特朗普还宣布不再在叙谋求‘政权更迭’。这对阿萨德是极为有利的，等于他取得了一场重大的外交胜利。阿萨德知道，现在发动一次化武袭击必然招致美国的报复，将损害他已经取得的军事上的胜利。”美国国家利益理事会执行理事长、美国中央情报局前官员菲利普·吉拉迪在《美国保守派》杂志网站上撰文说：美国情报界业内人士认为“叙利亚政府绝对没有发动一次化武袭击的动机。”许多情报官员的结论是“白宫在撒谎和隐瞒事实。”他们甚至对特朗普冒然采取军事行动“表示失望和愤怒”。再说，由俄罗斯、土耳其和伊朗三国发起的关于叙利亚问题和平谈判会议于今年1月24日在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纳举行首次会议，迄今已开了四次会议，美国仅作为观察员出席或不参加会议。这表明关于叙利亚问题和谈的主导权已从美国转到了俄罗斯手里。在这种形势下，阿萨德总统更没有必要给自己制造麻烦。

第三、美国在中东的情报官员和消息灵通人士更多地认为是反对派或基地组织制造了这次毒气事件，目的是改变特朗普总统不久前宣布的对叙政策。美国咨询新闻网4月7日发表的一篇报道说：“有一些情报人士做出了（与白宫）相反的判断，认为多数证据表明这是与基地组织有联系的叛乱分子（即我们报道中所称的“反对派”）犯下的错误或是故意策划用化学物质进行的一种挑衅行为，或者他们拥有的装着毒气的容器在常规武器轰炸袭击中被破坏所致。一位情报人员说，这更像是叛乱分子故意导演的一个场景，目的是迫使特朗普改变他几天前宣布的不再寻求在叙利亚搞政权更迭、集中打击共同敌人伊斯兰恐怖组织的政策。”该报道还直接援引美国中央情报局前官员菲利普·吉拉迪对斯科特·霍尔滕网站（Scott Horton’s Webcast’）发表的谈话说，“在中东现场与情报人员关系密切的消息灵通人士说，他们接触到的所有人都说那种关于叙政府和俄罗斯人对无辜平民使用了化学武器的说法是伪造的。”

更具权威性和说服力的是26位美国前高级情报官4月11日发表的一份《致总统备忘录》。备忘录说：“在这个地区的美国军队”不同意官方关于这次化武袭击的说法。“事实是叙利亚轰炸了叙利亚基地组织的一个军火库，导致泄出了储存在那里的有毒化学物质，随后被一阵强风把带有这些化学物质的乌云吹到了附近一个村庄上空，造成许多人死亡。”虽然备忘录的说法与上面所引部分情报官员的说法有些不同，但结论都认为这次毒气事件的真正元凶不是叙利亚政府，而是反对派或基地组织。备忘录同时也恰恰说明反对派或基地组织拥有化学武器。

第四、特朗普政府向公众隐瞒了某些事实。美国咨询新闻网站4月12日发表的一篇题为《特朗普扣留了叙利亚沙林毒气的证据》文章说：“白宫于4月4日发表的一份四页白皮书一方面宣称美国情报已证明是叙利亚军方的一架载有沙林毒气的飞机进行了这次袭击，但同时又说‘为了保护消息来源和获得情报的方法，我们不能公布所获得的全部情报’。”这家媒体说，这恰恰说明特朗普政府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而掩盖了这次毒气事件的真相，与奥巴马2013年的做法如同一辙。

二、促使特朗普匆忙做出军事打击的三大因素

根据美国媒体、智库、情报官员和专家的分析，以下三个主要因素促使特朗普排除身边文官和某些情报官员的忠告，匆忙决定立即对叙利亚进行惩罚性军事打击。

（一）特朗普急于摆脱由于所谓“通俄门”造成的困境。特朗普当选后特别是上任以来，民主党一直揪住所谓“通俄门”不放，在国会内和媒体上穷追猛打，以参议员约翰·麦凯恩和林赛·格拉厄姆为首一些坚定反俄的共和党大佬们也不断指责他与俄罗斯尤其是普京的“密切”关系，要求他澄清事实真相。参议院为此专门成立了独立调查小组，调查工作至今还在进行。特朗普一直在寻找机会摆脱这个困境，而这次叙利亚境内的毒气事件恰好给了他可以利用的难得良机。美国媒体称特朗普此举为“摇狗尾巴”战略。1997年美国发行一部名为“摇狗尾巴”的黑白戏剧电影，描写在大选前，首都华盛顿一位政治化妆师为了转移选民们对性丑闻的视线，就雇佣了一位好莱坞电影制片人编造了一场对阿尔巴尼亚的假战争。后来这部电影放映时被人们认为是为了揭露1998年克林顿总统为摆脱因与实习生莱温斯基的性关系可能面临被弹劾的危险，就借口反恐突然轰炸了苏丹一个被谎称是生产化武的制药厂，以转移国内视线和舆论。从此所谓“摇狗尾巴”战略，就是指美国政治领导人为了摆脱自己面临的政治困境，把人们的注意力从国内政治问题转移到一场国际危机上的战略。这次特朗普使用的就是这个战略，而且确实取得了成功。《纽约时报》评析说：特朗普这一招得到的反响是“两党政界人士给予支持，自由主义鹰派和新保守派人士突然高兴起来。电视上的专家学者大谈特朗普的新境界。”参议员约翰˙麦凯恩和林赛˙格拉汉姆两位共和党大佬一改去年大选以来一直反对特朗普的坚定态度，不但口头上大加赞赏，还发表了一个联合声明说：“特朗普总统与上届政府不同，他能在关键时刻采取行动。他理应得到美国人民的支持。”人们看到，近来在华盛顿政治圈内反对特朗普的声音已大为减少，媒体的批评声也确实弱化了不少。

（二）与俄罗斯争夺在叙利亚和中东主动权的地缘政治需要。2015年9月俄罗斯军事介入叙利亚反恐行动后，战场态势迅即朝着有利于叙政府发展，尤其是2016年12月叙政府军夺取叙第一大城阿勒颇后，整个叙利亚形势发生了战略性转折，美国和沙特等国支持的反对派原计划将该市定为未来与叙政府抗衡的首都的图谋成为泡影。更重要的是，俄罗斯不仅在叙利亚巩固了原有的海军基地，还建立了空军基地，站稳了脚跟，取得了叙问题和谈的主导权，而且在整个中东的影响力也大增。与此相对照的是，奥巴马政府在强调“人权、民主”等意识形态为前提的中东政策指导下，美国与传统盟国沙特、以色列和埃及等国的关系不断恶化。奥巴马政府对沙特领导的打击伊朗支持的也门胡塞武装军事联盟的支持半心半意，特别是在奥巴马大力推动下，伊核问题六国、欧盟和伊朗就伊核问题于2015年5月14日达成全面协议以及去年5月17日美国国会参议院通过允许“9.11”事件受害者及其亲属可以起诉沙特的决议这两件事让沙特大为恼火，一度威胁要抛售7500亿美元进行报复。在巴勒斯坦与以色列关系问题上，奥巴马政府多次批评以方的政策，特别是去年12月23日在联合国安理会就谴责以色列在被占巴勒斯坦领土上建立定居点的决议时，奥巴马政府一改过去数十年来一贯投否决票的立场第一次投了弃权票，使该决议顺利通过，极大地激怒了以色列，一度使美以关系恶化到前所未有的低点。在与埃及关系上，奥巴马政府因不满塞西为首的军方推翻选举产生的穆尔西政府而减少对埃新政府的援助，美埃关系也骤然变冷。在这种情况下，这些在中东具有决定性的国家都先后不同程度地改善或拉近与俄罗斯关系。

特朗普上台以来，决心要改变这种不利状况，夺回美国的主导权。叙利亚就是美俄在中东的主要外交角力场。他上台后，以首先消灭伊斯兰极端势力为目标，其主要目的之一是保持叙反对派的地盘，增强反对派实力，大力支持反对派争取尽快拿下“伊斯兰国”的“首都”拉卡。美国国防部今年3月8日透露，美国已向叙利亚派遣了一支由海军陆战队炮兵部队和陆军突击队员组成的400多人的部队，与反对派的“叙利亚民主军”一起作战，就是为此目的。据美联社今年4月17日报道，特朗普制定了三阶段解决叙利亚问题的方案，即首先彻底击溃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然后分地区逐步稳定叙利亚安全局势以及达成政治过渡方案，最终目的还是要巴沙尔·阿萨德总统下台。另外，特朗普积极支持沙特领导的军事联盟打击胡塞武装，重新加强对伊朗制裁，还承诺要取消伊核协议。他全力支持以色列，反对联合国插手巴以和谈；并且邀请埃及总统塞西访美，改善美埃关系。从这一系列举措中可以看出，美俄在叙利亚和整个中东的新一轮地缘政治博弈正在展开。

（三）以军方为主的安全团队起了决定性作用。美国媒体援引特朗普政府内部知情人士提供的消息，特朗普的国家安全部团队内部对在这次导弹打击叙利亚的行动是有分歧的。总统战略顾问班农和总统女婿库什纳主张要慎重，而且在此次毒气事件发生之前他们还建议公布奥巴马掩盖2013年8月反对派制造毒气事件的事实，作为反击奥巴马和民主党不断攻击特朗普的武器之一。但是，美国媒体说，“逻辑和尊重事实在华盛顿官方内部和美国主流媒体内部都不占上风。”起决定作用的是国家安全顾问、陆军中将麦克马斯特和被称作“疯狗”的国防部长马蒂斯两人。据路透社报道，在最后做决定的几个小时内，在场的只有这两人和总统。这两人历来是强硬主战派，他们背后的支持者是新保守主义势力或亲新保守主义的前高级将领，如前中央司令部司令彼得雷乌斯等。这可能与特朗普今年3月决定把军权下方到五角大楼有关。《纽约时报》指出：这个做法，“如果缺乏有效监管，如果总统不再密切关注，就有可能出现危险。”

三、特朗普外交决策的新特点

特朗普上任三个多月来，在对外决策，特别是处理安全问题方面，展示出以下几个特点：

（1）特朗普不是孤立主义者，而是干涉主义者。在去年大选期间和特朗普上任之初，美国和国际舆论都称特朗普为孤立主义者，国内媒体也跟着喊。特朗普自己也在竞选中宣称他主张不干预他国事务。但是，这次对叙利亚的突然军事打击以及近来强化对朝鲜采取的一系列军事和外交行动、大幅增兵欧洲、对阿富汗境内使用巨型炸弹等举动表明，特朗普既不是孤立主义者，也不是不干涉主义者，而恰恰是一个基本上与前几任总统没有多少差别的新干涉主义者。这是由美国始终不愿也不可能放弃称霸全球和全球领导地位的全球战略所决定的。今天这个世界已变成一个相互依存十分密切的地球村，真正的孤立主义是不存在的，更何美国是一个自身利益遍及全球的霸权国家。

（2）外交决策的多变性、不可预测性和更具冒险性。特朗普上任以来，在对中国、俄罗斯、北约等的态度和政策上都不同程度地背弃了他竞选时的诺言，尤其是这次在处理叙利亚问题上表现出高度即兴和随形势而变的态度。《纽约时报》指出：“这种态度可能给与潜在敌手的关系注入一种充满风险的不可预测性。”特朗普在决策中的另一个特点是敢于冒险。他自己说他喜欢好大喜功，敢于往大的方面去想象。正是这种不计后果的好大喜功想象力，加上他的多变性和不可预测性，有可能使他在外交决策上更具冒险性。《美国保守派》杂志网站评论说，特朗普对叙军事打击行动是“要表明他的外交政策不同于他的前任总统奥巴马那样‘软弱’。然而，这恰恰证明（他）比奥巴马更具侵略性和冒险性”。但这也不是绝对的。多变性也可能使他在现实和理智面前做出改变错误思想或政策的决定。

（3）由美国军方引导特朗普的对外政策，外交军事化色彩较浓。不仅在这次处理叙利亚毒气事件上军方起了决定性作用，在对待朝核问题、也门问题和加强北约遏制俄罗斯等问题上都显示出这种特点。《纽约时报》4月8日的另一篇文章对此所做的解释是，特朗普文官中没有很多正规的外交政策专家，他必须依仗如国防部长马蒂斯和国家安全顾问麦克马斯特等这些既有丰富军事经验又有安全方面外交经验的将领们。另一个因素是，长期来白宫在外交决策依靠的不是军方，而是以文官为主的外交政策团队。特朗普则重新强调与军方关系。然而，该报指出，这样将“越来越有可能引导其治国方略走向的似乎是这个军事将领团队，不是那个通常的外交政策流派。”它的重大危险在于，“只要一出现危机或挑战，军方就会强烈倾向于军事解决方案。…虽然不是蓄意发动战争，但在军事将领的鼓动下意外升级，而最终作决定的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将其终结。”

（4）在一定程度上把外交谈判当做交易对待。特朗普在处理外交问题特别是外交谈判中，这个特点也比较明显。正如他在《做生意的艺术》一书中所说：第一，在谈判时首先把对方最在乎的东西亮出来，然后又把先前不在谈判桌上的内容放到谈判桌上来谈。第二，谈判开始时出价要近乎荒谬般的高，而后逐渐降下来，这样永远不会输。第三，所有的议题应该是相联系、相关的，不要一个是经济、一个是政治、一个是安全，要把所有的东西放在一起，这样可以扩展最后讨价还价的余地而能够赢得主动。他还强调，实力和手段在谈判中的重要性。特朗普上台以来，这几条经验他都用上了。

以上这些特点是我们在与特朗普打交道时应该重视和研判的。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高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