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一体化6个发起国（法、德、意、荷、比、卢）于1958年签订《罗马条约》，正式建立欧洲共同体（简称欧共体）。30多年后，成员国增加到12个。1992年这12个成员国签订《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决定在欧洲共同体基础上建立欧洲联盟，通过深化和扩大两个轮子进一步推动欧洲一体化进程。其后，先是统一各国货币，发行并使用欧元；接着又取消成员国之间的边界，签订《申根协定》。在苏联解体、东欧剧变形势下，欧洲联盟成员国急剧增加，迄今已多达28个，申请入盟的络绎不绝。欧盟成为世界上经济实力最强、一体化程度最高的主权国家联合体，成为世界上其他地区推进一体化的“样板”，在世界事务中发挥着重大作用。

然而，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给欧洲一体化进程以沉重打击，使欧盟陷入一场接着一场的危机；直至今年6月已加入欧洲一体化进程45年之久的英国通过全民公投，决定脱离欧盟。这使欧盟陷入空前的危机状态。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在其今年9月14日在欧洲议会发表的“国情咨文”时公开表示，英国公投脱欧后欧盟陷入了“生存危机”。9月16日欧盟27国领导人在布拉迪斯拉伐召开英国决定脱欧后的特别峰会，本冀在如何摆脱危机问题上寻求一定共识，然而却凸现成员国在经济、移民、恐袭等重大问题上的严重分歧。对欧盟今后往何处去这一根本性问题，峰会更为谈及。欧洲各国对一体化前景充斥着迷茫、困惑的情绪。

为什么曾一度充满朝气、雄心勃勃的欧盟竟然会在发生世界金融危机迄今不到10年里陷入“生存危机”，难以自拔？原因何在？这是发人深思的。

历史事实一再表明，大国兴衰有其一定规律，欧洲联盟也不例外。兴衰在于内因。对欧盟来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概源于“一体化”。

一、欧洲国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由于现实需要，普遍实行高福利制度。这对于战后经济恢复、改善民众生活是有利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其负面效应日益明显。它提高了生产成本，加重了财政负担，降低了劳动生产率和产品国际竞争力。加之，一些国家的民选政治体制导致政客们为了赢得选票，不计后果地提高福利，造成长期财政赤字，入不敷出，债务攀升，拖累了经济的可持续发展。欧盟现拥有的人口占全球人口的5%，国民生产总值占全球国民生产总值的20%，而福利开支却占到全球福利开支的50%。如此沉重的福利负担使得欧盟经济越来越难以适应竞争日益激烈的国际大环境。2008年始于华尔街的世界金融危机对欧洲经济形成沉重打击，诱发欧洲主权债务危机。它不仅使希腊等南欧国家至今程度不同地深陷债务泥潭，难以自拔，而且使整个欧元区国家经济复苏乏力，成为拖累世界经济的一大负面因素。

谁都看清，这种高福利、高赤字、高债务的发展模式难以为继，必须进行结构性改革。可是，在谁改革谁丢选票的现实情况下，改革绝非易事。要提出27个成员国都能接受的改革方案更加困难。振兴欧盟经济成了无解的难题。

二、欧洲一体化进程从一开始就在其终极目标问题上缺乏共识。发起国的少数政治精英们，无视普通民众的感受和不同成员国国情的差异，急于推进全面一体化，上个世纪90年代初签订《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在原来欧洲共同体基础上建立欧洲联盟。在客观条件尚不具备，法、德两国根据德国放弃马克、使用欧元换取法国支持两德统一的政治谅解，强行实行货币一体化。这不仅造成货币政策与财政政策脱离的先天弊端，为日后欧元危机埋下祸根；而且也导致刚刚成立的欧洲联盟就分裂为欧元区国家和非欧元区国家。世界金融危机诱发欧洲主权债务危机后，欧元区国家又分裂为北部欧洲债权国和南部欧洲债务国。为走出经济危机，政治精英们又企图从推进“更紧密联盟”中找出路。这不仅促使英国公投脱欧，而且孕育着欧盟进一步分裂为核心国和边缘国。欧盟将会更加四分五裂。正如欧洲理事会主席图斯克所批评的那样，“乌托邦式地企图建立联邦欧洲，加速着欧盟的解体”。

三、欧洲一体化运转机制是以“主权分享”和“协商一致”原则为基础的。起始阶段，在成员国不多、国情相近的情况下，这种机制有利于推进一体化进程，也易于为各国所接受。但是，随着成员国的增多和一体化的深化，成员国之间利益诉求差异越来越大，就重大问题作出协商一致的决策越来越困难。这就出现了基辛格调侃的“要找欧盟办事，不知电话打给谁”的笑话。

另外，“主权分享”原则的过度运用，导致欧盟委员会等机构的官僚主义化，将欧盟制订的法规凌驾于主权国家法律之上。这形成与成员国维护本国主权的诉求的尖锐矛盾，甚至冲突。近来欧洲各地出现“恢复民族国家”的呼声日甚，与此不无关系。

四、导致欧盟内部分崩离析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欧盟在运转中没有真正体现大小国家一律平等这一国际关系基本准则，而是德、法、英三大国说了算。举凡欧盟内外重大事项都先由这三大国商定。例如，法德商定启用欧元；英法联手出兵利比亚；德、法、英三国推动制裁俄罗斯，等等。

后来加入欧盟的中东欧国家，由于历史背景、经济实力等与西欧国家有明显差别，不仅入盟前要经过苛刻审核，要按照欧盟标准改革多达几百项国内法。入盟之初也不能立即享有劳动人员自由流动的权利，需经7年的“观察期”。罗马尼亚、保加利亚要求加入《申根协定》也一再被推迟。英国可以在欧盟内部享有多种“例外权”，甚至限制来自中东欧的移民享有福利成为其脱欧的一大理由，而匈牙利、波兰实施一些国内法改革却遭到欧盟委员会、德法等国的责难，甚至意欲制裁。卢森堡外交大臣公开扬言，由于匈牙利拒绝接受难民配额，应将其驱逐出欧盟。一些中东欧国家抱怨它们在欧盟内部是受歧视的“二等公民”，确非妄言。

五、法、德两国由于是欧洲实力强大，且又是欧洲一体化发起国，从一开始就发挥一体化进程的“引擎”作用。然而，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和德法两国力量对比的改变，法德“轴心”异化为德国一家独大。欧洲的德国逐渐演变成德国的欧洲，或者说德国在欧盟中起着主导作用。

德国不顾法国的其他欧盟成员国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质疑和反对，坚持要求南欧债务国实行不利于经济复苏的紧缩政策；在难民问题上，不顾其他国家的感受，先是“开门欢迎”后又在国内压力下“加紧限制”，强行要求其他国家按配额接受难民；并且在未与其他国家磋商的情况下与土耳其达成允诺给其60亿欧元补偿和土耳其公民入境免签证等为条件的限制叙利亚难民入境的协议。这种独断专行的做法招致众怒。意大利总理伦齐在9月16日欧盟召开的讨论英国脱欧后欧洲形势的峰会后，公开表示不同意德、法在经济和难民等关键问题上的意见，拒绝与德国总理默克尔和法国总统奥朗德一道参加峰会后的记者会。匈牙利总理奥尔班指称峰会“失败”了，“欧盟的移民政策仍跟以前一样既自我毁灭又天真幼稚”。维谢格拉德四国（波、匈、捷、斯）集体抵制德国背后推动的按配额分摊安置难民的方案。希腊对德国借债务问题整治它，甚至扬言将其逐出欧元区，至今愤愤不平。欧盟现在实际上是“群龙无首”，形聚神散。

在各种危机困扰下，欧元区分崩离析，《申根协定》岌岌可危。英国公投脱欧，对欧盟来说，更是致命的一击。容克说，英国公投脱欧后的欧盟陷入“生存危机”，并非言过其实。由于英国公投决定脱欧，使得欧洲的“疑欧”情绪进一步高涨。民调显示欧盟各国对一体化的支持率普遍下跌。以反一体化、反移民为主要政见的民粹主义（或称极端民族主义）政党在不少国家纷纷崛起。明年，荷、奥、德、法等主要成员国将举行大选。英欧关于英国脱欧的谈判也将于明年3月后启动。北约与俄罗斯的军事对峙在一步步加剧。欧洲未来形势如何发展实难预料。

从当前情况看，欧盟虽不会在英国脱欧后砰然解体，但逐渐走向衰落恐难避免。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高级研究员、前驻欧盟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