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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亚男:土耳其与伊朗:爱不起,也恨不起
发表时间:2016-06-13 17:19 来源:国际网
归根结底,土耳其与伊朗关系在未来仍将处于长期竞争、相互猜疑但又务实合作、谨慎克制的动态平衡之中。在伊朗整体不发生根本性改变、土耳其仍由正发党掌控政权的前提下,土伊关系最大的变数可能来自具有压倒性优势的第三方,比如美国对中东政策的变化,或其他大国对中东事务的干涉力度。

土耳其与伊朗作为中东地区的两个相邻大国,在叙利亚问题上持不同立场。自2015年底以来,两国分歧进一步扩大,“口水战”不断升级,相互指责对方支持恐怖主义、致使地区局势进一步复杂化。但是在今年3月4日,土耳其总理达武特奥卢突然访问伊朗,同时带去了大批企业与工商界代表;两周后伊朗外长扎里夫回访土耳其,并发表声明称伊朗已“准备好”与土耳其强化经济关系与地区合作。这种跳跃性转变引发国际舆论一片哗然,纷纷猜测土伊关系将面临转折。殊不知,斗而不破、竞争中偶有合作乃是土伊关系的常态。正如美国学者亨利·巴基所言,土耳其与伊朗就像是镜里镜外,如此相似又截然不同,一举一动都牵涉到彼此的深层利益。

一、靠不拢的邻居

土耳其与伊朗拥有300多英里的共同边界,自1639年以来鲜有改动,几乎算得上是当今国际社会中历史最悠久的边界之一。两国都拥有广袤的领土和众多的人口,靠近高加索、巴尔干、中亚以及南亚次大陆等动荡地区,都面临着不稳定的地缘政治环境;两国在历史上都曾享有过大帝国的荣光并继承了帝国的历史和文化遗产,残留着大国的梦想和地区野心。长久以来,两国关系充斥着激烈的竞争与根深蒂固的怀疑。

首先,土伊两国都把自己定位为“地区大国”乃至“国际大国”,竞相在中东和中亚地区扩张影响力,争夺势力范围。伊朗作为伊斯兰教什叶派的“龙头老大”和主要油气生产国,以宗教号召力和能源联系为手段,着力打造“什叶派之弧”并向中亚地区渗透,填补苏联解体后的政治权力和经济真空。土耳其一方面发挥自己横跨欧亚大陆、联结东西方、沟通教俗的多重优势,积极塑造“桥梁”与“支柱”形象;另一方面,利用与中亚国家在民族和语言上的相近性,推广“泛突厥主义”与“泛伊斯兰主义”,积极拓展影响力。与此同时,土耳其争夺地区主导权的行为,又被伊朗解读为美国借助盟友对伊实施遏制,更加深了土伊之间的敌意。

其次,土伊两国分属不同教派,不信任感难以消除。土耳其虽实行世俗化政体,但人口中99%信奉伊斯兰教,其中绝大多数属于逊尼派。伊朗人口的89%以上信奉什叶派,对周边国家境内的什叶派、阿拉维派等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尤其是在1979年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成立后,伊朗积极向外输出伊斯兰革命,黎巴嫩、巴林、伊拉克、也门等国的什叶派团体往往被看作是伊朗安插的代理人。土耳其作为伊朗近邻,未能免虞。1999年,土耳其政府指控境内的“库尔德真主党”为极端组织,怀疑其受伊朗资助和遥控,因此对其进行镇压,引发伊朗不满。2011年以来,中东地区冲突的教派色彩日益凸显,伊朗与沙特之间的对抗加剧,中东国家纷纷选边站。在叙利亚与也门危机中,沙特又着力拉拢土耳其,进一步加剧了伊朗对土耳其的疑虑与忧惧。

其三,土伊两国的意识形态分歧难以调和。自20世纪初凯末尔推行世俗化改革以来,土耳其一直奉行政教分离原则,被认为是伊斯兰世界中世俗化、民主化和现代化的成功范例;土耳其军队是世俗体制和世俗化意识形态的坚定捍卫者。而伊朗通过激烈的伊斯兰革命,确立了政教合一的神权统治,以伊斯兰教法治国,教士阶层在国家体系中扮演重要角色;伊朗军队服务于教士阶层,是维护神权统治的强大工具。说到底,土伊两国之间的政治分歧实质上是中东地区势同水火的教俗之争。土耳其怀疑伊朗支持其境内的原教旨主义者,伊朗外交官员则公开抨击土耳其政府的世俗化政策,甚至亲自参加土境内的示威游行,反对土政府禁止妇女在学校和政府机构佩戴头巾。在美西方国家看来,土伊两国代表着伊斯兰与现代民主制度融合的两条不同道路。美国推崇“土耳其模式”,打压伊朗伊斯兰政权。土耳其经济改革在较为宽松的国际环境中取得成功,崛起为中等强国和新兴市场国家,经济体量攀升至世界第17位;伊朗则因核问题长期受到制裁,被排斥在全球经济和金融体系之外。

其四,土伊两国的外交立场大相径庭。土耳其世俗化的另一面是全方位的西化,其现代化进程以欧洲国家为模板。土耳其与美国是传统战略盟友,是北约成员,同时积极推动加入欧盟的谈判进程,在中东地区扮演秩序维护者的角色。而伊朗的伊斯兰革命则极大地改变了战后中东的地缘政治格局,伊朗也一夜之间从美国的伙伴变成了敌人,采取极端反美、反以色列、反西方的立场。尽管土伊均不愿与对方发生任何形式的军事冲突,但土耳其作为伊朗邻国和美西方盟友,既被伊朗划归到敌对阵营,也被美国当作遏制与对抗伊朗的前线。2010年,土耳其同意北约导弹防御系统扩大;2011年又同意在土境内部署美国的反导雷达。虽然彼时土伊关系处于向好发展的阶段,土政府不想因此触怒伊朗,反复说明此举不针对任何特定国家,但客观上则把北约的军事力量带到了伊朗边境,对伊朗形成了现实的外部威胁。

此外,伊朗境内的少数民族,如阿塞拜疆人、土库曼人等,由于历史原因与土耳其关系密切。土耳其的“泛突厥主义”思潮近年来暗流涌动,伊朗政府对此高度警惕。两国虽然不会因此问题发生直接冲突,但若不能妥善解决,始终是双方建立政治互信的深层障碍。

受制于上述种种因素,土耳其与伊朗虽有密切的地缘接触,但却很难敞开心扉彼此“靠近”。

二、吵不翻的对手

但是,对于土耳其和伊朗来说,美国很远,邻居却很近。双方都无法承受激烈冲突与长期敌对带来的严重后果,也无法否认在能源、经济和安全领域中互有需求的客观事实。

从长期来看,土伊的共同利益覆盖范围广、涉及具体问题且相对稳定。一是两国都是中东地区的“非主流”国家,受主流的阿拉伯世界排挤,必要时需抱团取暖。目前,两国同为经合组织和穆斯林发展中八国集团成员。土耳其也是为数不多的对伊朗公民免签的国家。二是两国都视对方为外交中的一张“王牌”。对土而言,与伊朗保持良好关系与通畅的沟通渠道,能够借助伊朗的反西方立场提高土自身的战略地位,巩固与美西方盟友的关系;对伊而言,土耳其是其突破外交与经济孤立的一条捷径,而且土耳其的北约成员与“欧盟候选国”身份,会使土伊友好合作变得更具象征意义。三是能源合作和经贸关系对双方来说都至关重要。伊朗是土耳其第二大油气能源进口来源国(仅次于俄罗斯),土耳其每年从伊朗进口天然气约100亿立方米,占其需求总量的25%至30%;从伊朗输入土耳其的石油占其总进口量的30%至32%,2011年曾一度高达51%。伊朗则试图借助土耳其的能源需求扩张市场,缓解经济封锁带来的困难,同时从土耳其获得机械设备、汽车和钢铁产品。2008年,土耳其罔顾美国警告,与伊朗商谈建设联通欧洲市场的天然气管道项目;2009年,土伊签署关于发展海陆空交通的谅解备忘录;2010年,土在联合国安理会投票反对对伊制裁。除了切实的经济利益,土伊双方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目标,即:通过深化经济联系来推动双边机制合作,避免陷入安全困境,同时促进核危机等热点问题的解决。四是在库尔德问题上相互配合。土耳其境内居住着1500万库尔德人,是中东最大的库尔德族群,约占土耳其总人口的18%;伊朗的库尔德族群紧随其后,约有800万人。土伊都面临着库尔德分离主义的威胁。2008年,两国达成协议在反恐问题上进行有限合作,其中一项条款就是共享情报、协调行动,打击包括土耳其库尔德工人党在内的库尔德“恐怖组织”。五是在部分地区问题上立场一致,比如反对分裂伊拉克,反对库尔德人独立建国,反对宗教极端主义和地区恐怖主义,支持哈马斯等。

因此,一旦条件成熟,土伊关系自然就“有所回暖”。2002年土耳其正发党上台后,土伊关系有了实质性改善。一方面,由于正发党是温和伊斯兰政党,虽然沿袭了世俗主义的政治传统,但同时也更重视与周边伊斯兰国家发展友好关系。正发党政府调整了土耳其的国家定位,不再一味靠近西方,而是努力打造“中间国家”和“地区领导者”的形象,致力于成为西方与伊斯兰世界之间的桥梁,同时提出“战略纵深”理念,谋求与地区国家“零问题”和谐共处,在中东地区建立为其所用的外交和经济网络。伊朗也被土视为“战略纵深”的重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土耳其经济在正发党执政期间获得飞速发展,对能源与市场的需求日益迫切,土伊双边贸易随之水涨船高。2000年,双边贸易总额仅10.5亿美元,2005年上升到40亿美元,2008年突破100亿美元。目前双方将贸易额突破300亿美元定为近期目标。此外,土耳其还有意投资伊朗南帕尔斯气田,提升现有的能源合作规模。

三、微妙的动态平衡

当前中东地缘政治格局的变化重组,也为土伊关系改善创造了机遇。一是土耳其陷入外交孤立,土对美国的战略重要性相对下降,盟友关系滑向低谷,在联合反恐和库尔德问题上出现分歧;加入欧盟的谈判进程停滞不前,在叙利亚难民问题上与欧洲貌合神离;继“马尔马拉”号事件、2014年加沙冲突后,与以色列关系也跌至冰点,短期内难见转机。因此,土耳其更加主动地向伊朗伸出了橄榄枝。二是俄罗斯强势介入叙利亚局势,力挺巴沙尔政权,导致土俄关系紧张。去年11月土耳其在叙利亚边境击落俄罗斯战机,更是招致俄方的强势报复,单方面对土实施制裁。鉴于俄罗斯是土耳其最大的能源来源国和第三大出口市场,土耳其急需寻求新的油气来源,而伊朗则是其不二选择。三是伊朗核协议最终达成,对伊经济制裁自今年1月开始逐步解除,伊朗有望重新进入国际经济体系。与很多国家一样,土耳其也将伊朗视为重要的待开发市场。四是沙伊断交后,土耳其对伊朗的战略地位在提升。伊朗寄希望于土耳其充当沙伊沟通的桥梁;土耳其也期待通过与伊朗加强联系,缓解土俄之间的紧张关系。

此外,土耳其与库尔德工人党的和平协议破裂,双方陷入新一轮暴力冲突,美俄等大国均不支持土耳其政府打击库尔德武装,土耳其只能进一步寻求伊朗的理解和协助。因此,土伊之间虽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但共同利益确保了双方在处理矛盾和分歧时能尽量保持克制与理性。事实上,在动荡不安的中东地区,土伊关系可能是少数“最有韧性、最稳定的双边关系”之一。

从目前来看,叙利亚危机是土伊关系面临的最严峻考验,土耳其甚至一度声称将考虑向叙利亚派遣地面部队。与此同时,在伊拉克和也门问题上,土耳其与伊朗也立场相左、相互指责。但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政治分歧如此明显且公开化,土伊两国的经济联系并未受到根本性影响。土总统埃尔多安在公开指责伊朗“试图控制中东”之后,仍然派总理高调访伊;伊朗在抨击土耳其的叙利亚政策犯了“战略性错误”的同时,还能与土官方代表商谈如何提升双边经贸关系。两国虽然在地区政治问题上难以达成共识,但并不妨碍达武特奥卢与鲁哈尼设定共同的经济合作目标。这看似不合常理的现象,其实是土伊两国在长期竞争中形成的默契,即:两国经济关系发展独立于政治关系的变化。

归根结底,土耳其与伊朗关系在未来仍将处于长期竞争、相互猜疑但又务实合作、谨慎克制的动态平衡之中。在伊朗整体不发生根本性改变、土耳其仍由正发党掌控政权的前提下,土伊关系最大的变数可能来自具有压倒性优势的第三方,比如美国对中东政策的变化,或其他大国对中东事务的干涉力度。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所助理研究员,文章转自《世界知识期刊》)

责任编辑: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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