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俄关系是对全球形势演变有着最为重要影响的双边关系之一，也是跌宕起伏最为剧烈的一组双边关系。

美苏争夺霸权，冷战几十年。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苏联解体，美国成为唯一超级大国，企图独霸全球。俄罗斯在叶利钦领导下，以主动“全盘西化”为代价，试图“融入西方世界”，导致国势衰败，从一个超级大国跌落为二流国家。即使这样，美国依然未见容于俄，坚持“压俄”、“弱俄”方针，企图进一步肢解俄。美俄关系持续紧张。普京于世纪之交出任俄罗斯总统，矢志要重振俄的世界大国地位，美俄关系也再度走上大国激烈博弈的轨道。

普京任俄总统迄今已16年（包括担任总理仍掌握实权的5年）。为实现俄“世界大国地位”的抱负，普京基本上经历了三个阶段：在第一任期内整顿并结束叶利钦遗留下来的政治混乱动荡局面；在第二任期内制止俄经济下滑趋势并使其重新走上发展的轨道；在第三任期内致力打造富庶、安宁的俄罗斯。2012年12月12日普京在俄罗斯联邦上下院做他第三度就任俄总统后的首次国情咨文，勾画出他心目中21世纪的俄罗斯：一个极具影响力的主权国家，具有独特的民族及精神特质，满怀自信，向前发展，不迷失自我的国家。他说，这样，“俄罗斯将永远存在”。

普京之所以做出如此充满民族自豪感的国情咨文，一则是俄罗斯经受住了世界金融危机的严重冲击，挫败了美国为主的西方国家为阻止普京再度出任总统而策动的一次未获成功的“颜色革命”；二则是当时正值国际能源价格蹿升，俄经济呈现良好的发展势头。为了维持国家的稳定，防止再发生“颜色革命”，普京第三度连任总统后立即从内外两个方面采取一系列具体措施，主要有确定经济发展“东进”方针，加强与中国等金砖国家的合作；大力推进军备现代化，实施军事改革；加强立法，以法律手段遏制西方的渗透，西方在俄的非政府组织等等。

面对俄民族复兴逐渐形成势头，2013年11月美国趁欧洲一些国家与俄争夺乌克兰之机，积极介入事态，形成久拖难决的乌克兰危机，并以此为借口联合欧盟制裁俄。其战略目的是一石三鸟：打压俄罗斯，牵制欧盟，维系美在欧洲的主导权。此举使美俄关系降到历史上少有的冰点。美还趁机强化北约功能，加强北约在俄周边地区的军事存在，加快建立针对俄的反导系统。年初，美国欧洲司令部公布文件，公开把俄视为“主要威胁”。

尽管西方制裁再加上油价大跌使俄经济遇到不小困难，但俄毫不示弱。一方面采取反制裁措施，以减少损失并借以分化美欧，另一方面大力加强核打击力量，同北约针锋相对地秀“肌肉”，并在《新国家安全战略》中明确指明，北约和美国是俄国家安全的最大威胁。

尤令世人瞩目的是，继2008年抓住格鲁吉亚总统萨卡什维利莽撞攻击有独立倾向的南奥塞梯地区之机，俄迅速出兵，击溃格军，并促成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两地区宣布独立之后，2014年又趁西方挑起乌克兰危机，俄通过公投一举收回失去多年的克里米亚地区，并通过支持乌东部德涅斯克和卢甘斯克地区的独立武装，获得了决定乌克兰今后走向的发言权。俄的这两次行动实际上阻断了格鲁吉亚和乌克兰加入欧盟和北约的道路。2015年9月底，俄罗斯又出人意料地军事介入叙利亚，并以打击“伊斯兰国”的名义，大力加强了俄在叙利亚的军事存在，提升了俄罗斯在中东的影响力。

普京总统这几着战略行动不仅将其在国内的支持率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使国内的反对派势力基本上失去势头，而且也粉碎了美国利用经济制裁和军事压力两手并举，以动摇普京在国内的地位并迫使其屈服的图谋。正是在这种形势下，近日美国国务卿克里等高级官员又放风说，为联合俄共同对付“伊斯兰国”等极端势力，西方可能不久将会“取消”对俄制裁。

目前美俄关系的态势是：严厉对峙，双边关系难有实质性改善，但也不会爆发双方直接军事对抗的局面。之所以如此，其原因在于：

其一，美俄双方追求的战略目标相左，双方之间根本利益的冲突不可调和。

俄罗斯在历史上从来是个极具特性的国家。它国土辽阔，世界第一，横跨欧亚两大洲。自然资源极其丰富，科学教育比较发达，各类人才辈出，经济发展潜力巨大。无论沙皇时期还是苏联时期，俄罗斯都是一个在世界上发挥重要作用的大国。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在叶利钦领导下改旗易帜，实际上陷于“迷失自我”的状态，试图“融入西方世界”，结果导致俄从一个超级大国沦为倍受西方轻视的二流国家。这是俄罗斯传统的民族精神所无法接受的。俄罗斯民族历史上长期以来具有大国心态，拥戴对外强硬的领导人，厌弃对外尤其是对西方列强唯唯诺诺的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叶利钦在俄名声扫地就是例证。普京提出的重振俄罗斯世界大国地位，适应了俄罗斯广大民众的要求。即使普京之后，俄罗斯民众这一诉求也是不会改变的。

与此同时，美国在赢得对苏联冷战之后，一直奉行独霸全球的战略。它要全力防止再出现像苏联那样的、对美国领导地位构成威胁的国家或国家集团，当然更不能容忍俄罗斯重振世界大国地位。即使俄罗斯想“融入西方”，美国也不会见容。正如一位欧洲外交官所说，俄罗斯这样一个“大块头”，无论欧盟还是北约都不能接纳它，否则就不再是欧盟或北约了。

美俄双方相悖的战略导致双边关系难有实质性改变；但由于俄依然是唯一能在军力上向美叫板、核力量旗鼓相当的国家，双方也都会尽量避免迎头相撞。

其二，美国坚持冷战思维，不平等对俄，导致俄坚决反制，坐失改善关系的难得机会。

美苏冷战结束后，不仅叶利钦以主动“全盘西化”为代价，试图“融入西方”，而且普京总统就任初期也并未改变这一方针。甚至在“911事件”后，俄罗斯主动向美示好，允诺同美一道反恐，并开放中亚地区边境，便利美军进入阿富汗。然而，美国却“以怨报德”，无视原来做出的承诺，全力推进北约东扩，除乌克兰、格鲁吉亚、摩尔多瓦等几国外，将中东欧国家尽数拉入北约，实际上将东西方分界线大大向前推进，直接威胁俄国家安全。而且以防范伊朗导弹威胁为名，在俄周边建立导弹防御系统，并单方面终止旨在维持美俄战略平衡的《反导条约》。奥巴马上台之初，为“重启”美俄关系，曾承诺暂停北约东扩，推迟建立反导系统，可是一旦普京再度当选总统，美方的承诺都不算数了。这一切清楚地表明，美国“压俄”、“弱俄”的战略方针不会改变，迫使俄彻底丢掉“融入西方”的幻想，重新选择走自己独特的民族复兴道路。

从2012年普京第三度出任总统后，美国对俄政策“简单化”地变成想尽一切办法搞垮普京。美俄战略博弈随之愈演愈烈。

其三，美国既想制俄于死地，但又在一些问题上有求于俄，进退失据。

为了阻挡普京再度当选，美国使尽了全身解数，最终仍以失败告终。美国不仅没能达到目的，反而暴露了自己。防止发生西方策动的“颜色革命”就成了俄维持国内局势稳定的首要任务。普京有针对性地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进一步稳定了执政基础。

美国心有不甘，趁机挑起乌克兰危机，向俄施压。为此，它采取各种手段抹黑、诋毁普京。“凭空”指责俄击落马航客机，将俄逐出七国集团，在国际上冷落、孤立普京，制造各种不实之词对普京进行人身攻击，坚持对俄施加一轮又一轮的制裁，等等。然而，事与愿违，美国所做的这一切反促使普京在国内的支持率达到近90%。而且，国际现实表明，在诸如反恐、伊朗核、阿富汗以及叙利亚等诸多问题上，美国又需要俄罗斯的支持，因而，它一面示强，一面寻求“合作”，充分显露实用主义心态。

更需指出的是，美国一味地利用乌克兰危机整俄，反引发对美不利的变化。一是由于美国以自身利益为中心，罔顾盟友的利益和关切，使得欧洲不少盟国与美离心离德，渐行渐远。一是既想推进“亚太再平衡战略”以遏制中国，又与俄罗斯势不两立，从而推动中俄两国战略上日益走近，加强全方位合作，使美国从上个世纪70年代起精心打造的美国占据主动地位的中美苏（俄）大三角关系格局彻底改观。

美国政界、学界对美国这一战略失策多有批评。直至近日，美国大西洋理事会高级研究员马修˙罗伯斯和罗伯特˙曼宁还发表了题为《基辛格的噩梦》、副题为《美、中、俄三角改变游戏规则》的文章。该文说，1972年尼克松访华，美国走了一部妙棋，确立了美国处于最有利地位的美中苏三角格局；“令人惊讶的是，为什么如今没人注意到，与俄关系尖锐化对美国极为不利，也给全球格局造成了严峻威胁？在过去的50年里，北京和莫斯科从未像现在这样亲密，这使它们有可能随心所欲地重塑全球格局。”

这不禁令人想起，早在乌克兰危机爆发之初，基辛格曾撰文指出，普京是有历史感的战略家，而美国领导人不是。这段话颇耐人玩味。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高级研究员、前驻欧盟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