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冷战结束以来，俄罗斯三位总统叶利钦、普京和梅德韦杰夫在上任之初都致力于改善和发展与美国的关系，希望能借此加快促进俄罗斯的发展和提高俄在国际上的地位和声誉，初期也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总是好景不长，两国关系很快又开始下滑，甚至跌到低谷。本月初，美国总统奥巴马曾因俄罗斯给予“棱镜”监控项目揭秘人斯诺登临时避难许可，宣布“暂停”美俄关系，并声称要“重新评估俄罗斯的走向”和“校准美俄关系”。现在，美俄双方又在对叙利亚动武问题上展开对决较量。两国关系究竟为何老是走不出困境？

笔者分析，主要有三个深层次的原因：

第一、美俄缺乏能保障两国关系相对稳定的新的战略平衡，相互存在严重的战略猜疑。冷战时期，虽然美苏严重对抗，但有一个“相互确保摧毁战略”可以确保相对战略稳定。所谓“相互确保摧毁战略”，是指美苏双方均拥有可靠的第二次核打击能力，即在对方首先实施核打击后，另一方仍能生存下来，并具备完全摧毁对方的核报复能力。因此，任何一方发动核袭击，肯定会遭到报复性回击。只要保持这种“稳定的恐怖和平”，就可威慑双方都不敢发动战略核袭击，避免核战争。这种模式在当时美苏两大国实力（主要是军事实力）基本相当的情况下是有效的，因而保证了两个超级大国间有了40多年的相对稳定。但这种模式在冷战结束将近25年后的今天已不适用了。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的实力受到严重削弱，不但经济实力大幅下降，军事实力也急剧下滑。虽然普京上台以来努力恢复军事力量，但主要在核力量方面投入较大，发展较快，而在反导武器的出现和不断更新后，削弱了俄罗斯的核威慑力。至于在常规力量方面，俄罗斯也远远落后在美国之后，尤其是常规远程战略打击力量方面，更无法与美国匹敌。这就是说，俄罗斯现在主要靠核力量保卫自己，是处于防守地位，而它的进攻能力落在美国之后许多。在这种力量对比下，俄罗斯提出出了新的战略稳定概念，试图改善自己不利处境。这一新战略稳定概念是，任何一方都不相信自己能通过先发制人打击取得决定的优势，从而不去谋求先发制人打击，而且强调军事战略稳定应存在于广泛的军事、政治稳定的条件之下。但美国根本不接受这样的战略稳定模式，美国的战略稳定概念恰恰是以保持美国军事上绝对优势为前提。美国认为，只有保持美国的绝对优势和在世界主要地区的军事存在，才能保证世界的和平与稳定。这就是所谓“美国治下的和平”。美国决不会放弃它现在拥有的先发制人的优势，尤其是在它的经济实力相对下降的今天更不可能这样做。

美俄战略力量失衡必然导致战略不稳定，而且其影响是全球性的。冷战结束以来，美国及其盟国所以敢于频频发动战争，就是这种战略失衡的结果。冷战期间，两大军事集团对决，美国不可能这样做。如今，奥巴马扬言要对叙利亚进行军事打击，俄罗斯虽然坚决反对，若它真要动手，俄罗斯是无力制止的。这就是为什么国务卿克里敢于在9月5日举行的众议院外交委员会听证会上狂妄地说：美国无需惧怕俄罗斯会坚定地回应美对叙采取军事行动的计划。

美国对俄罗斯的政策在冷战结束初期计划采取逐步消化它，改造它，进而把它渐渐纳入西方阵营。然而，俄罗斯毕竟是俄罗斯，它的大国梦永远不可能放弃，永远也不愿意去当美国的小兄弟。这一招不灵后，美国对俄政策渐渐趋硬，尤其是进入21世纪之后，俄罗斯渐渐复苏，进入新兴国家行列。美国认为欧亚的崛起是新的安全威胁的焦点和不稳定的根源。于是，就把俄罗斯作为继中国之后的第二大主要潜在威胁来对待。在小布什第二个任期发表的核态势报告中，把中国、俄罗斯列入7个核打击对象国中。今天奥巴马政府又把中俄列入五个一级监控对象国中。由此可见，美俄双方在战略安全上彼此严重不信任。美国大西洋理事会2013年7月发表的研究报告说：“只要美俄战略稳定存在问题，奥巴马关于与俄罗斯在武器和安全合作方面的目标是不可能实现的。”

第二、美俄在欧亚大陆的争夺是美俄矛盾的第二个深层次原因。所谓欧亚争夺主要是指双方在东欧和中亚地区的争夺。东欧和中亚是俄罗斯传统的势力范围。可是，冷战结束后，美国和欧盟先后搞了北约东扩和欧盟东扩，继而把他们的手又伸进中亚地区，不断挤压俄罗斯的战略空间，损害俄罗斯的安全利益和经济利益。这是冷战结束后美国为独霸全球而制定的既定战略，也就是所谓的欧亚战略。这个战略来源于英国学者麦金德提出的“大陆心脏说”，即谁控制了欧亚大陆，谁就控制了世界。最近，布热津斯基在他的新著《战略远见》一书中说：“在‘冷战’结束后的20多年里，欧亚大陆完成了一次漂移。欧洲在政治上变得不是更统一，而是更不统一。另一方面，土耳其和俄罗斯依然滞留在西方社会的边缘，前途未卜。在东方，中国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实力都增强了，这个已经深受历史性的敌意折磨的地区产生了一份新的焦虑。为了保证整个欧亚大陆的稳定，美国必须塑造出相应的政策去应对欧亚大陆两侧出现的挑战。”这就是美国今后一个相当长时期的战略。为应对美欧的挤压，俄罗斯先是搞了个独联体，继而又搞了个集体安全机制，但均因遭到美欧的破坏和独联体内部的分歧而实际作用不大。去年普京提出建立欧亚联盟计划，立即遭到美国的反对。可是，俄罗斯决不会拱手让出东欧和中亚。2008年俄罗斯与格鲁吉亚之战实质是俄美争夺中亚地区的一次集中体现。

第三、意识形态和国际政治理念上的分歧。美国原先期望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会成为一个西方式的民主国家。但是，美国的这个期望不断落空，尤其是普京执政后，推行主权民主，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防止和反对美国的干涉。然而，近年来美国在干涉内政方面反而变本加厉，不遗余力。它把俄罗斯重新定义为专制国家，从政治、资金和组织上支持俄罗斯的民主派，派了大批人渗透到俄罗斯的各阶层中和俄罗斯的非政府组织中去。在去年俄罗斯大选期间，美国近于公开插手，国务卿希拉里赤膊上阵，公开批评普京，破坏俄罗斯的选举，力阻普京当选。奥巴马也在讲话中对梅德韦杰夫和普京两人采取一褒一贬策略，实质上也是一种干涉的手段。现在美国对普京前途的评估是“他构筑的高支持率政治制度已开始崩溃”。因此，美国将加强对民主派的支持，促使普京在下次选举中失败。这样下去美俄关系怎么可能得到根本性的改善呢？！

此外，在对待国际事务上，美俄的理念也存在根本性的区别。美国要称霸世界，主张干涉，动辄要使用武力；俄罗斯则主张多级世界，反对干涉他国内政。双方在叙利亚问题上的对立，虽然各有不同的利益追求因素，但世界观和价值观上的对立，使两国缺乏共同的思想和全球治理理念的基础。

上述美俄关系困境中三大深层次原因，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结构性矛盾，将长期存在下去。然而，在可预见的将来，美俄双方都离不开对方，无论在战略安全、国际热点问题和双方经济利益上都互有需要对方的地方，还存在着不少合作的空间。最近美俄在处理叙利亚化武问题上达成暂时妥协，就是一例。又如，在阿富汗问题上，明年美国要撤军，不仅在确保阿富汗今后稳定问题上需要俄罗斯的合作，撤军时约有10万辆重型卡车需过境俄罗斯和中亚国家，俄方也可通过同意美大量军车过境，缓和两国关系，还可收取大笔过境费。

据此，我们对美俄关系今后的走向可以做出一个基本判断：两国将长期处于有限合作、有限对抗的框架之内，即在一些互有需求又有可能的问题上将继续寻求合作，甚至合作的范围会有所扩大，质量有所提高；而在涉及两国主权、战略安全利益和价值观等根本性问题上将继续争斗不停，有时可能还很激烈，但美俄双方都不想走向全面对抗。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美国研究中心执行主任、高级研究员，新华社世界问题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