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以柏林墙倒塌为开端、以华约集团和苏联解体为标志而宣告结束后，西方欢欣鼓舞地宣布“历史新纪元开始了”。欧洲迎来了重大的“历史性转折”。德国是冷战的最大获益国，不仅实现了国家统一，东部德国原有的一切痕迹都被清除殆尽，并对前政府官员进行彻底清算，国家安全环境得到前所未有的改善，影响力大幅向东扩展。欧盟单一货币欧元主要以德国马克为基础，加之持续强劲的经济竞争力，出口大增，德国大获其利，迅速成为欧盟增长最快的经济体。法国对德国在冷战后实力和影响力大涨极感担忧，时任法国总统密特朗曾公开称冷战结束对法国并非完全是好事，内心并不赞成德国统一。德国重新崛起成为人们的关注焦点。有关“德国的欧洲与欧洲的德国”的辩论成为热门话题。虽然德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低调做事，在欧洲建设问题上尽力追随法国，强调“欧洲的德国”，但德国“历史性转折”投下的心理阴影仍难消除。随着德国经济实力的持续增长，在欧盟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也水涨船高，法德轴心易位为德法轴心。对此，法国心有不甘，马克龙着力扭转这一局面的努力溢于言表。特朗普就任后痛斥“德国最坏，日本吸血”，指称两个战败国得益于美国的保护而成为经济大国，不仅要补交“保护费”而且要罚交外溢好处，还提出把驻德美军移防至英国等地。美欧关系因之受到强烈冲击。

为巩固冷战成果，北约和欧盟开始大规模东扩，雄心勃勃地把前苏东集团的国家纳入麾下，迎来新的“历史性转折”。北约东扩极为简单，美军进驻，当事国按照美军制式改造军队并购买美式装备。欧盟东扩不只是要求当事国进行社会和经济模式改革，而且要提供大量的经济和财政援助。德国统一后20年内把GDP的5%以上用于发展援助原东德地区，导致西部民众极感愤慨，而东部民众仍不满足，认为统一后生活水平反而下降了。欧盟东扩与德国统一后的情况相同。新入盟的中东欧国家始终消除不了强烈的“获益”心理落差，又对被作为“二等公民”对待心生怨恨，西欧国家民众既对“被吃大户”感受颇深，欧盟经济实力大幅下降，又对就业冲击极度不满，“波兰管道工”恐惧成为流行词。日益强烈的疑欧情绪火上浇油，荷兰和法国公投分别否决欧盟宪法草案，被认为是欧洲建设遭受严重挫折的标志性事件。冷战胜利的“历史性转折”高兴劲儿还未过去，欧盟东扩的“历史性转折”随即成为艰涩难咽的苦酒。北约东扩使美国对欧洲的军事和安全控制进一步加强，欧盟东扩却削弱和稀释了欧洲建设力量。用最通俗的话说，就是美国推动北约东扩使自己赚了钱，欧盟东扩使自己赔了钱，政策更难协调，力量更分散了。美国一再怂恿欧盟扩员的企图不言自明。鉴于此，欧盟对扩大急刹车，特别是对土耳其入盟的态度彻底逆转，法国已表示任何新入盟事宜都必须通过公投征求全民意见。有关欧盟战略自主和掌握自己命运的观点和举措相继浮出水面。

“9·11”事件后，美国利用唯一超级大国的地位率领盟国进军阿富汗，欧洲盟国紧密追随，高呼“我们都是美国人”。美国以反恐为名推行独霸世界的全球战略，北约在阿富汗实施“全球化实验”，德国在二战后首次向国外派出战斗部队。在恐怖主义成为西方最大威胁的“历史性转折”时刻，法德在阿富汗战争中追随美国，却坚决反对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美与法德关系爆发冷战后最严重危机。小布什政府发出“饶过俄罗斯，放过德国，惩罚法国”的警告。萨科齐2005年当选总统后，迅即对希拉克的外交政策做出重大修正，提出在美国和北约、中东、欧洲建设、非洲、人权问题上与传统政策的“五大决裂”，积极配合美国干预中东，出兵利比亚和叙利亚。萨科齐强调，北约在阿富汗决不能失败，因为事关北约未来的命运；西方在叙利亚决不能失败，因为事关“阿拉伯之春”的成败。法国在干预利比亚局势和在利设立禁飞区中打头阵，消息称卡扎菲系被法国特工杀害。改变中东政策和配合美国，使法国成为国际恐怖主义猖獗之地，前后发生多起轰动世界的恶性恐怖事件。欧洲安全形势持续恶化，中东战乱引发的难民危机对欧洲造成重大冲击，欧盟安全形势迎来“历史性转折”。马克龙就任后重归戴高乐主义传统外交政策，积极调停中东国家间的关系，谴责特朗普政府退出伊朗全面核协议的举动，成为可以同时与伊朗、以色列、沙特等国领导人通话的唯一西方元首。

新冠疫情作为人类历史上感染范围和力度的最大公共卫生危机，欧美治理能力和卫生系统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感染和死亡人数始终居全球之首，经济衰退，各国政府瞻前顾后，政策反复摇摆，民怨沸腾。疫情使各种社会矛盾集中爆发，是否佩戴口罩甚至成为“自由与专制”的分界线，持续不断的反隔离和反口罩游行演变为激烈的肢体冲突。政府束手无策之后只能选择放任。尚未从2008年全球性经济和金融危机中缓过气来的欧盟，经济和社会状态呈现“历史性转折”。

2021年1月1日凌晨，延宕数年的欧盟史上最长和最残酷的英国脱欧政治悲喜与闹剧终于落幕，英国正式成为欧盟“邻国”。英国脱欧是欧盟成立以来的最大严重的灾难性危机，也是英国历史上最严重的的危机之一，更是欧盟冷战后系列矛盾和危机的集中反映和爆发的结果。欧洲建设遭受重大挫折，欧盟处于新的“历史性转折”时期。欧委会主席容克在卸任时感叹：数年来，脱欧使欧英双方都受到极大困扰，无暇他顾，寸步难行却毫无结果。欧盟谈判代表巴尼耶指出：脱欧使欧盟遭到削弱，更使英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孤岛；欧盟最大限度地捍卫了自身利益，英国因对欧贸易受限而损失更大。一年来，欧英关于北爱主权、贸易纠纷、渔业争执、人员往来、海关物检等方面持续爆发矛盾与激烈冲突。北爱与欧盟保持特殊关系，英国商品进入北爱需进行边检并符合欧盟标准，使英国处于实际分裂状态。英法在捕鱼区域和配额上争执不断，相互出动军舰驱逐或护渔。

美军从阿富汗仓皇撤离，“喀布尔时刻”成为新的“历史性转折”。媒体与“西贡时刻”进行比较，相同之处是美国以冠冕堂皇的名义插手别国内部冲突，遭遇可耻失败后出卖盟友仓皇出逃，为逃避责任反咬一口说豢养多年的当地军队太过草包，不同之处是阿富汗战争作为美国史上最长的对外侵略战争，损失更大，脸面丢的更彻底。美军为保自身安全单方面行动仓皇撤离，再次在盟国引发“美国靠不住”的激烈批评。英国防长华莱士称之为决策失误，“基地组织”卷土重来导致阿富汗安全形势恶化，国际社会也将承担严重后果。但英国除了追随美国外别无选择。欧盟对美国深感失望。德国总统施泰因迈尔认为“西方国家的外交政策和军事行动存在根本性问题”，美从阿撤离是“改变世界的政治转折点”。德国总理默克尔称为“北约遭遇的最大挫败”。法国总统马克龙直接称为“历史性转折”，强调世界只有一个共同敌人即恐怖主义。法德领导人一致认为“欧洲必须对自身安全负起更大责任”。“喀布尔时刻”过后不足一月，美英澳首脑视频峰会决定共组“奥库斯”新三边安全伙伴关系联盟。深陷在阿富汗单方面撤军的“被抛弃感”之中难以自拔的欧洲盟国，百思不得其解。“奥库斯”的起手式是澳大利亚放弃5年前与法国签署的12艘潜艇建造合同，改由英国提供技术支持由美国建造“更加适合澳战略需要”的核潜艇。马克龙对总额为560亿欧元（900亿澳元）的“世纪合同”被单方面撕毁深感震惊和愤怒，当即召回驻美澳两国大使“回国述职”。召回大使在法美澳关系史上没有先例。勒德里昂外长说美国此举“不能不使人对真正联盟的含义生疑”。法与美澳分歧并非贸易和商务危机，而是战略危机。又一个“历史性转折”。

俄乌战争是欧洲自二战后爆发的最大规模热战，也是二战后世界范围内影响最大的地缘政治和地缘战略军事冲突。欧洲面临二战后最剧烈的“历史性转折”。从日前情况看，美国是战争的直接获利方。北约各国“同仇敌忾”，更加紧密地“团结”并向美国靠拢。美国乘机向欧洲派驻军队和出售军火。法国除紧急向罗马尼亚派出500名士兵外，防长呼吁北约盟国“无缝隙”团结。欧盟各国追随美国对俄实施“最严厉制裁”并不断加码，美国的“盟主”地位“空前巩固”。欧洲各国相继增加军事预算，德国当即决定增加1000亿欧元军费，并向美国采购35架F-35战机，成为德国经济国家向军事国家过渡的“历史性转折”。欧盟国家同时成为俄乌战争的直接受害方，经济遭受严重打压，物价飞涨，2022年的增长预期大打折扣，数百万难民蜂拥而来，欧盟国家发生剧烈社会动荡的前景业已隐然显现。欧洲一体化建设面临最新的“历史性转折”，绝非以往可以比拟，绝对是“历史性”的，不仅影响深远，而且后遗症极为严重且极难消弭。冷战后经历诸多“历史性转折”后的欧盟又回到了起点。

乌克兰战争发生前后，适逢法国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马克龙总统可谓殚精竭虑，不辞劳苦地调停斡旋，虽然尚未看到成果，但西方阵营中独一无二的角色无人敢于掠美。乌战在法国总统大选正酣之际爆发，迅即成为牵动选情的头号议题，马克龙因之抢尽风头，无需竞选而选情一路高歌。

马克龙蝉联已无悬念，这是否也应算是法国总统选举的一个“历史性转折”呢？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欧洲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