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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宇燕:美国能“锁”住中国么?
发表时间:2021-07-28 16:17 来源:国际网
拜登对华政策简单来说就是“规锁”中国,即用规则把中国锁定,竭力阻止中国在高科技领域的发展和赶超。但其是否有效,受时间、空间等多个维度影响。也就是说,美国打造的这把锁很可能造不成或锁不上。具体而言,美国与其主要盟国,共同利益的存在仅是形成集体行动的必要条件,但合作收益与成本的分享分摊问题始终存在。而且,鉴于中国坚定地走和平发展之路,所谓“共同威胁”不会成为美欧联合对华的理由。今后中欧还可以求同存异,扩大合作空间。同时,“规锁”是美国实现其战略目标的途径,这也是中国与其博弈,通过参与国际规则完善与制定过程满足自身诉求的途径。

谭主说

不久前,谭主在一场研讨会间隙,见到了张宇燕。会前,中美刚刚举行了高层战略对话;而后,俄罗斯外长到访中国,美国国务卿访问欧洲。在这场闭门会上,大家讨论的主题之一,正是大国关系。作为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张宇燕对世界政治经济趋势有不少前瞻性判断。2018年,他在文章中就明确指出,中美关系开始进入质变期,从而为看待与理解中美关系,提供了一个独特角度。谭主从中美关系出发,跟他聊了聊。

谭主:2021年,世界来到了新的十字路口。您对未来趋势的基本判断是什么?

张宇燕:大家提到比较多的,一是世界经济低迷,二是大国博弈加剧。说到经济低迷,我觉得这一个词恐怕还不能概括未来五年,还应该加上一个定语:波动。未来全球经济趋势可以称之为“伴随波动的低迷”。

谭主:大国博弈您说的就是中美两国吧。中美关系是当前全球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之一,美国新任政府在多边外交场合频繁提及中国。您觉得美国政府的对华政策是否已经成型?

张宇燕:尽管各方对拜登入主白宫后的对华政策有多种深入解读,但拜登的对华政策指向其实非常清晰。

去年还在竞选的时候,作为总统候选人的拜登便在《外交事务》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其中就简单明了地谈到未来对华政策的三点主张:第一点,联合盟国和伙伴,利用自身强大的经济实力,在贸易、劳工、技术、环境、透明度等诸多领域,制定一系列新的国际规则;第二点,更加严厉地对待中国,以求阻止中国主导未来技术和产业;第三点,在气候变化、防止核扩散和公共卫生等与美国利益有交叉的领域,与中国合作。

拜登所谈对华政策可以用一句话加以概括:联合盟国打造一套新的国际规则,从而将中国锁定在全球价值链或供应链的中低端。更简单的说法就是“规锁”中国。

谭主:合作是中美之间频繁提到的一个词。中美双方对合作一词的理解是一样的么?

张宇燕:合作这个词,中美理解是有偏差的。有不少人觉得,美国不是要跟中国合作吗,可为什么还这么咄咄逼人?中国人说到合作时,常常掺杂着“友好”的成分,其含义是即使做不到互利共赢,你多得我少得、甚至我吃点亏也都是可以的,友好合作嘛。

但美国人眼中的合作,最基本的含义在于博弈双方讨价还价后就博弈规则达成共识并按同一个规则博弈。这就像拳击比赛。两位拳击手接受比赛规则和裁判判罚,就是合作。可到了拳击场上,竭尽全力把对手打趴下甚至打得头破血流,那也是合作的有机组成部分。

谭主:美国的这种对抗式思维,是有历史渊源的么?

张宇燕:美国学者沃尔特·米德写过一本书叫《上帝与黄金:英国、美国与现代世界的形成》,其中心思想是讲盎格鲁-撒克逊传统或英美传统的实质,在于除了追求富裕与权力之外没有更高的道德追求。谁阻碍其实现目标谁就是敌人。

300多年前英语国家的所作所为,和今天美国、英国如出一辙。

17世纪英国的对手是西班牙。克伦威尔在英国议会的发言前两句话就是“谁是我们的敌人?为什么他们憎恨我们?”在他眼里,西班牙人就是恶魔,他们阻止英国的贸易,攻击英国的政治制度;二者对上帝的理解与信仰也截然不同。

英国人当年形容西班牙的那些词汇,和后来英美说德国、日本、苏联时用的词几乎一模一样。这便是贯穿英美思维传统历史的线索。

谭主:中国寻求合作的出发点是什么?

张宇燕:如果说英美传统是通过清除所有障碍或战胜一切敌人来实现目标的话,那么中国追求的就是自我成功,是success,而不是要寻求胜利,也就是victory。

成功和胜利是有很大区别的。成功主要是对行为体自身而言的,是自我成长和发展。胜利针对的是竞争对手,只有把别人打败才会有胜利,自身损失惨重但敌手败亡,那也是胜利。理解中国的战略意图,这应该是一个最基本的出发点。

谭主:理解未来几年的中美关系,您刚才提到了“规锁”这一概念。我们感觉这一概念听上去就很传神。您可否对它做些进一步的说明?

张宇燕:人和人、国家与国家进行交往是需要规则的。没有大家共同接受的规则,对其他行为体的稳定预期就很难形成,由此引起的交易成本就可能很高,以至于交往带来的潜在好处无法实现,结果大家都受损失。

与此同时,规则往往是非中性的,也就是说,同样的规则对不同行为体的影响是不一样的。

还拿拳击比赛做例子。如果不按拳击手体重分级,中国人就难和身高马大的欧美选手竞争。按体重分出不同级别,中国选手在轻量级甚至中量级比赛中获胜的几率就会明显提高。许多规则看起来是很公平的,但实际上是有歧视性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比赛的胜负或奖牌的多少,决定于规则的制定。

在和平时期,国家间的博弈通常聚焦于国际规则的制定权。当传统规则效力减弱或竞争者变强时,既得利益国家集团力求通过制定新规则来保障和拓展自身优势,便成为一个必然的、也是自然的政策选择了。

谭主:让我们把“规锁”想象成一把“锁”。既然是锁,它发挥功能的条件是什么?打开这把锁的“钥匙”又在哪里?

张宇燕:这个问题很有意思。美国的想法是用规则把中国锁定,竭力阻止中国在高科技领域的发展和赶超,打算留出的空间只是服装、玩具及加工组装产品等中低端市场。但这个锁,是不是有效,受时间、空间等多个维度影响。

当然,希冀用规则之锁把中国锁定只是美方一厢情愿的事。要集体造锁,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各参与方之间的分工与协作问题,而这又与各自负担的成本与预期收益的计算密切相关。

即使这把“规锁”被制作出来,其功能也有个高下之分,也会有正如牢靠性或耐用性等质量问题。即使锁本身没有任何设计、功能和质量问题,锁扣及其依托物也可能让锁形同虚设。

总而言之,打造的“规锁”绝对不是零成本的。同时,造锁成本高低或难度大小在一定条件下主要取决于被锁对象的应对能力与策略。由此引出的便是钥匙问题,更一般地讲就是破解锁功的途径问题。

谭主:您的意思是说美国力图打造的这把锁很可能就造不成或锁不上。具体到美国与其主要盟国,您认为美欧联手打造“规锁”的利益共同基础和分歧障碍是什么?

张宇燕:美欧中是当今世界无可争议的三个最大的经济体。二战后的世界秩序是由美国为主导、其欧洲盟国为关键参与方共同创立的。它们是这一体系的最大受益者。

然而,在同一规则下即使在利益分配上甲国比乙国得了更多,比如两国获益比例为10:9,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且其他条件维持大体不变,原本与甲国相差很大的乙国,其综合产出就将无限趋近于甲国的90%。

如果这种实力接近发生在世界上几个最大的经济体之间,既得利益国家集团自然就有了共同利益去“规锁”对自身既得利益产生威胁的竞争者。这一点在过去两年多美欧日三方贸易部长发表的关于WTO改革联合声明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共同的价值观,更为久远的共同文化传统,再加上欧洲对美国在安全上的依赖,这些都为美欧联手提供了方便。与此同时,美欧关系要想恢复到冷战时期的状态,条件则相当苛刻。

经过特朗普政府的折腾,欧洲对美国的信心和信任感下降许多,反之,其自主性和独立意识明显上升。欧洲顶层精英无不心知肚明,一个四分五裂的欧洲在世界舞台上只能扮演微不足道的配角。

更为基本的是,共同利益的存在仅是形成集体行动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合作收益与成本的分享分摊问题始终存在。

美国对外国公司罚款最多的国家恰恰是欧洲大国法国。说起来也真够狠的。一般情况下,共同威胁也是国家间合作的主要源泉。

这让我想起了柳宗元在《敌戒》中所说的话:敌存去祸,敌去召过。

中国和苏联不同。我们无意与任何国家打冷战或热战。只要我们主观上不与美欧为敌,客观上坚定地走开放互利的和平发展之路,所谓“共同威胁”就不会成为美欧联合对华的理由。

谭主:中欧如何能求同存异,扩大合作空间?

张宇燕:中欧合作需要分层。从器物层面的、制度层面的、货币层面的、价值层面等。在投资贸易领域、气候变化等领域,中欧可以一起做的事情很多。我们的价值理念也一致,不干涉内政,共同富裕。

另外,在所有我们对外要做的事情上,比如说我们要开放,开放有个顺序的话,先给欧洲。什么叫政策,政策就是差异性,没有差异性、没有排序、没有区别,就没有政策。

谭主:关于未来的世界秩序和中美关系,您有哪些思考?

张宇燕:在我看来,一个“三超多强”的世界新格局正出现于人类历史的地平线上。

许多人觉得欧盟27国目前的GDP虽然比中国略高,但其整体性或一体化程度不高则一直掣肘着其全球影响力的发挥。此说确实有一定道理。同时我们也要看到,欧洲的一体化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危机驱动型一体化。

去年欧盟在财政一体化迈出的关键一步,应该讲为原来仅有欧元和欧洲央行两条腿的一体化“板凳”添上了第三条腿。

欧洲人在国际规则制定上的经验与技能,也让他们在制定新国际规则过程中展现出自信与自主。

在此我想特别强调一点。美国以及功能性地与美国合作的欧洲,在寻求“规锁”中国过程中,还是希望与中国在同一规则下博弈,而中国也已经有实力参与现有规则改革与完善、制定新规则的过程。

这意味“规锁”是美国实现其战略目标的途径,这个过程,也是中国与其博弈,通过参与国际规则完善与制定过程满足自身诉求的途径。

和主要经济体之间在技术、人员、规则、市场的“脱钩”比起来,和未来世界出现两个或多个平行体系比起来,在规则建构中博弈、维护自身利益也许是一个更理性的选择。

至于未来的中美关系,我希望看到的是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这种稳定状态的形成,不是基于冷战时期的“确保相互摧毁”恐怖平衡,而是基于“确保相互依存”合作竞争平衡。

(张宇燕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所长、研究员,文章转自“玉渊谭天”公众号)

责任编辑: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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