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9日，朝鲜宣布从当天中午开始切断与韩国所有的通讯联络线路，在一个时期来南北关系总体趋缓的形势下，这一事态无疑具有很强的标志性和冲击力。

朝方已经预告了一系列后续动作。6月4日，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第一副部长金与正发表谈话称，如果韩方不采取相应措施，将面临拆除开城工业园区、关闭朝韩联络办公室、解除朝韩军事协议等一系列后果。一旦走到这一步，那就意味着2018年平昌冬奥会开启的朝韩关系缓和改善进程宣告终结，有可能重返以前的紧张对立状态。

缓和改善南北关系原本是朝鲜的一项重要战略决策，双方建立和保持通信联络渠道、建立联络办公室特别是发表“板门店宣言”、“平壤宣言”和签署军事协议，是最高当局决策、付出艰辛努力取得的重要成果，但是，曾几何时朝鲜先自动手打掉了一个，剩下的今后也有可能一一废掉。朝鲜此举不同凡响，人们不明白这究竟唱的是哪出“戏”。

从根本上看，朝鲜当前对韩国采取强硬措施是贯彻“自主外交”路线的应有之义。“朝鲜式”外交的基本特征是：坚定、彻底地捍卫国家安全、发展利益，无条件地维护领袖“最高权威”和政治安全，对于威胁这一核心利益的势力，该出手时就出手，绝不犹豫和手软，并且手法凌厉，不拘“常规”，擅长使用“冲击疗法”，抓住要害和软肋，不惜代价、集中力量发起突击，力求克敌制胜，在打破旧的平衡中，寻找新机会、开辟新天地。

以“朝鲜式”特色外交作为观察视角，可以发现朝鲜此次对韩国强硬出手至少有三方面理由。

从客观现实看，是维护政治安全的紧迫要求。心理战是南北敌对关系的产物，但“脱北者”作为“叛徒”的特殊身份，以“推翻朝鲜独裁政权”为纲领的猖狂活动，特别是把朝鲜“最高权威”作为攻击靶子，大大超出了一般心理战的范围，成为朝鲜难以容忍的现实威胁。如果说普通心理战是“挖墙脚”，脱北者的撒传单等活动无异于“掏心脏”。朝鲜目前在国际制裁下处境艰难，当务之急是动员党政军民展开“正面突破战”，但是，脱北者却积极谋划利用朝鲜战争爆发70周年之机加强对北破坏攻势，危害性加倍凸显。朝鲜采取“零容忍”态度合情合理，听之任之反倒难以理解。

从南北关系看，是朝鲜重新评估对韩政策的结果。问题是明摆着的。朝鲜改善对韩关系是为了缔造适宜的安全和发展环境，包括缓和南北紧张对立，通过南北交流合作减轻国际制裁压力，同时也是为了顺利运作朝美对话和对美外交。但是，令朝鲜失望的是，“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朝韩三次首脑会晤、“平壤宣言”“板门店宣言”以及南北军事协议之后，韩方并未按朝方期望付诸实施，而是行动消极、故态复萌。韩美变换名目继续进行联合军事演习，放任脱北者对朝鲜敌对破坏活动，朝鲜的安全环境并未得到实质改善。韩国不敢越美国“雷池”半步，铁路连接、开城工业园区恢复等经济合作项目一一沦为空谈，对朝鲜打破制裁、纾解困难毫无补益。韩国摆脱不了美国“跟班”地位，被朝鲜视为朝美对话的累赘。朝鲜以实际结果作为评估标准，只能得出朝韩首脑会谈以及双方之间的“宣言”“协定”已成无用之物的结论，弃之并不可惜。

从朝美外交看，是对美国传导压力的需要。河内“金特会”失败后朝美对话陷入长期僵持，特朗普当前主要精力已转向竞选连任和应对新冠疫情引发的政治乱局，无暇顾及朝美会谈，对朝鲜采取“安抚加管控”政策，一方面说好话、开空头支票，同时仍不放松制裁和军事压力，为选后政策预留空间。朝鲜实际上内心仍希望继续维持与特朗普的对话框架，一方面为打破制裁、掌握持对话主导权，必须对美保持反制压力，另一方面考虑到内外形势，其中也顾忌到对特朗普选情的影响，因而不得不适当调整对美施压的方式和力度。在公开表明对美原则立场的同时，通过推升南北关系“紧张状况”，表达立场和意志，传导压力和警告，是对朝鲜比较有利的选择。

当前朝韩围绕脱北者传单的博弈已经展开，值得关注的是这一轮争斗的前景和影响。从态势上看，朝方占据道义优势，先声夺人、志在必胜；韩方自知理亏，态度谨慎，采取顺应朝方合理要求做法。6月10日，韩国统一部以违反南北交流合作法为由告发两个对朝鲜撒传单的团体，取消对其法人资格批准；次日，青瓦台正式表明政府立场，将对朝鲜撒传单、物品确定为“违反国内法”“不符合南北协议”“无助于半岛和平繁荣”的“禁止行为”，强调政府今后将严格管理，对违反者“依法严肃处理”。韩国政府重视并直接出面依法干预，有助于减缓事态蔓延、恶化，为最终解决问题增添了希望。

但是，更值得关切的严重问题是，传单风波解决之后朝方的政策取向。眼下看来有两种可能。一是朝方只将传单问题作为个案处理，获胜之后见好就收，南北关系的其它悬案则从长计议，通过对话协商寻求逐步解决。这样做，朝韩关系不冷不热状态虽难以改变，但至少双方可以避免重返紧张对立状态。二是朝方把传单问题同对韩战略挂钩，将其作为迫使韩根本改变对朝政策的突破口，集中全力发起猛攻，不达目的决不收兵。从最终结果判断，由于冷战遗产犹存，双方敌对的制度基础未变，韩国对美安全依赖照旧，国内保守势力牵制很大，因此，朝方促韩方彻底改变对朝基本政策的目标无望实现，由此带来的实际结果，很可能与朝鲜的期待适得其反。

人们普遍希望第一种前景，但第二种前景的可能性不能排除。据朝中社报道，朝鲜劳动党中央副委员长金英哲和党中央第一副部长金与正6月8日在对韩国工作部门会议上强调，要把“对南工作”转变成“对敌工作”，显然属于方针性转变。6月13日，金与正再次发表谈话，指出朝方“即将采取下一步行动”，并宣称“现在到了与南方一刀两断的时刻”，透出了与韩国彻底决裂的意向。目前还难以结论这究竟是对韩斗争策略运用，还是战略方向的根本改变。如果是后者，半岛未来局势发展就相当堪忧。

安全、和平与发展一直是半岛的“稀缺资源”，如果朝鲜选择与韩国彻底决裂，南北缓和进程中断以至重返紧张对立，就必然会导致这些资源更加短缺，半岛南北方的未来都会因此蒙上浓重阴影，同时也将波及邻国和地区。

一是局势恶化导致倍加不安全。质而言之，半岛南北方是一个相互依存的命运共同体，双方互相为敌、对立对抗以至发生冲突战争，必然两败俱伤；双方和平共处、缓和对话、交流合作，才能共存共生。如果朝韩彻底决裂，中断缓和、和解、合作进程，那就会重返对立对抗时代，严重恶化半岛局势，使双方更加不安全。很难想象，在随时担心和防备对方威胁、加害自己的状态下，会有什么安全感。一旦形成对立对抗与军备竞赛的恶性循环，整天剑拔弩张，安全感就更加无从谈起。“平壤宣言”“板门店宣言”和朝韩军事协议，是双方经过艰巨努力好不容易得来的重要成果，尽管存在着基本精神和具体条款未得到落实等问题，但是无可否认，它在缓和紧张对立、防止偶发冲突方面还是发挥了一定作用。期间，南北关系氛围得到改善，未出现一触即发的紧张势态，双方的安全感、舒适感有所上升，这跟“宣言”和“协议”发挥的规范、约束作用不无关系。可以设想，如果没有“宣言”和“协议”，这一段的半岛局势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二是半岛永久和平更加渺茫。朝鲜半岛未来命运取决于能否彻底清算冷战遗产、构建永久和平机制，通过朝美会谈等对话协商方式实现半岛全面无核化，是绕不开的关键环节。朝美是解决问题的主体，但利害相关各方的支持和参与不可或缺。如果南北关系恶化，势必严重影响朝美对话和半岛无核化进程。因为朝韩重返紧张对立，不但会破坏无核化对话的外部环境和气氛，并且会带来国际关注焦点的转移，冲淡和分散对半岛无核化的关注，甚至会对朝美对话本身产生强烈的破坏性冲击。特别令人担忧的是，美国会以维护半岛稳定和盟国安全为由，借机扩大军事存在，加强对朝军事威压，包括强化半岛军力部署、重启韩美联合军演和向半岛引进战略武器等；反过来，这又必然刺激朝鲜，引起强烈反弹，朝鲜很可能以加快“增强核遏制力”和试验“新型战略武器”相报复，形成朝鲜与韩美之间新的缠斗，在这种情况下，朝美无核化谈判只能宣告收场，半岛永久和平将更加遥遥无期，朝韩两国将继续长期生活在冷战对立的阴云之下。

三是朝韩经济发展遭致命伤害。发展经济、改善民生是北南双方共同的紧迫课题。朝方把克服制裁造成的经济困局作为“正面突破战略”的核心目标，进行全面部署，实行举国动员，务期取得实效。韩方经济明显衰退，两极分化严重，失业率攀升，家庭负债增加，执政遭遇严重经济瓶颈。新冠疫情长期化雪上加霜，给朝韩复兴经济的努力提出严峻挑战。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朝韩重返紧张对立，必然会破坏和平外部环境，使经济发展失去最起码的必要条件。朝鲜将不得不把更多精力和资源投向安全防卫，改变以经济民生为中心的战略部署，导致“正面突破战略”受挫。韩国因半岛局势恶化，成为外商慎重进入的“乱邦”，外来投资和对外贸易必然严重受阻。安全危机与经济危机相互交织和恶性循环，给半岛带来的只能是灾难。

作为半岛的近邻，中国高度关注半岛形势走向，对最近南北关系的势态不能不感到忧虑。中国一贯主张并坚决支持朝韩两国立足地区和平稳定和民族利益、前途的大局，积极推进关系缓和改善，发展对话与交流合作，通过协商消除对立分歧，信守协议，相向而行，克服障碍，努力开辟南北关系发展的新局面。在当前已经出现南北对立升温危险信号的情况下，各方尤需保持冷静、克制，切忌冲动轻率，力避产生不可挽回的后果。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研究员、中国亚太学会朝鲜半岛研究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