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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华胜:俄罗斯还需要国际秩序吗——2019瓦尔代会议侧记
发表时间:2019-10-17 18:58 来源:国际网
今年瓦尔代报告提出了一系列颠覆性观点:二战后形成的国际秩序已崩溃,重建则徒劳无益,世界将进入无序的无政府状态,国家要国自为政……普京对此没有完全接受,也没有坚决否定。他认为虽然国际社会陷入无政府状态不是没有可能,多极化也不是万能良药,但仍需要国际秩序,只是应更有弹性。可以预料,尽管不是官方理论,但这种观点已基本定型,并为相当一部分俄主流精英接受,将持续向俄官方渗透。

今年瓦尔代年会召开的时间比往年略早,是在9月30日到10月3日,地点还是在瓦尔代的大本营——索契高加索山脉中的波丽亚娜1389宾馆。

变化的瓦尔代:风往哪儿吹

这次年会有诸多不同以往的特点。

首先,年会主题的风向大转。瓦尔代年会主题和题目的出挑是出了名的,常常走在国际政治的最前沿,给人比较强烈的思想冲击。尽管我也预想过今年年会的主题,结果还是比较意外。今年的主题是“东方的黎明和全球政治秩序”。多年来,瓦尔代年会都是以俄罗斯与西方关系或俄罗斯发展为主要议题,这次突然转到了东方,不能不说是一个大幅度转向。

代表的构成也有明显变化。瓦尔代最初主要是作为俄罗斯与美国和西方沟通的平台,因此欧美学者一直比较多,外方学者是大会的主要方阵。近两年来,随着美俄关系的恶化,相互沟通越来越困难,与会的美国学者开始减少,特别是在这次年会上,美欧学者比以往都少,当然,这也与会议的主题有关。不过,会议代表面孔的变化还是反映出瓦尔代追求改变的想法。

瓦尔代虽然有强大的官方支持的背景,但它一直主要是以学术性为交流和对话的形式和平台,但它现在似乎也在变成外交平台。以往瓦尔代年会有前总统、前总理参加,如阿富汗前总统卡尔扎伊就是瓦尔代的常客,但几乎没有现任外国总统参加过。但这次一下子来了4个,他们是阿塞拜疆总统阿利耶夫,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他们分别来自高加索、中东、中亚、东南亚地区,看来这也不是没有意义。他们与普京在台上并坐,与普京一起发表演说和回答问题。这使瓦尔代有了一些俄罗斯主场外交的意思,成了俄罗斯进行外交活动的平台。

瓦尔代之所以引人关注,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普京。普京每年的演讲和答问是瓦尔代年会最大的亮点,在一定意义上,它被看作是俄罗斯外交的风向标。今年也不例外,普京将在大会上讲什么最受期待。

瓦尔代报告:迎接无序的世界

年会开幕前夕,瓦尔代俱乐部发布了特别准备的报告,题目很长——“成熟起来,或是迎接无秩序:世界秩序的缺失如何促进国家的负责任行为”。这篇报告被瓦尔代俱乐部作为“重磅炸弹”,一直到最后时刻才拿出来。

报告提出了一系列对俄罗斯传统外交概念具有颠覆性的观点,核心思想是:二战后形成的国际秩序已经无可挽回地崩溃,重建国际秩序的努力徒劳无益,世界将进入没有国际秩序的无政府状态;但国际秩序的缺失并不是灾难,无政府是国际关系更自然的状态,它比现今建立在霸权基础之上的国际秩序更民主,并且将为人类社会发展提供更大的可能性;国家不能再期待“秩序”的庇护,而需要国自为政,各自为自己的生存而斗争;未来独立国家共同的民主将代替原来的国际秩序,它们将为国际政治制定规则,这对国家领导人的道德、正义和责任感提出更高要求。

瓦尔代俱乐部的这一思想在去年的报告中已有端倪。在这次年会上,瓦尔代俱乐部把它发展成了系统理论。俱乐部主席贝斯特里茨基在开幕致辞介绍了这一思想,俱乐部学术主席卢基扬诺夫在主持普京的演讲环节时又重复了这一观点。可以感觉到,他们也在等待普京总统的反应。

总的看来,普京总统对这一思想并不惊讶,不过他没有完全接受,却也没有坚决否定。他的回答是,虽然国际社会陷入无政府状态不是没有可能,多极化也不是万能良药,但国际秩序仍是需要的,特别是在安全领域,只是国际秩序应更有弹性,也就是更大的包容性,没有秩序的世界将会蕴藏很大的危险。这意味着,瓦尔代俱乐部的观点尚未进入官方的概念体系,它仍处于学术层面。

不过,俄罗斯精英界提出这一思想本身就有重要意味。这种理论很容易让人想起米尔斯海默。事实上,两者很可能不是没有关系。米尔斯海默教授是2016年瓦尔代会议的嘉宾,纯理论学者参加瓦尔代会议并不多见,但现在看来这不是偶然的。更使人产生联想的是,米尔斯海默还是今年瓦尔代研究奖的唯一得主,评奖作品是他与人合著的《没有俄罗斯的位置:1989年以来欧洲的安全机制》,可见瓦尔代对米尔斯海默的重视。

由此来看,瓦尔代报告的理论源头是来自米尔斯海默,而不完全是自我创造。这提出了很多问题:这种观点是一种事实陈述和客观判断还是一种政策选择?即认为国际社会的无政府状态对俄罗斯更适合和更有利?如果俄罗斯采纳米尔斯海默的思想,这对俄罗斯外交将会有什么影响?对中俄关系又会有什么影响?尤其是米尔斯海默一贯主张遏制中国,并且在瓦尔代也直言美国应联合俄印日共同遏制中国。不过,西方学者的角度不同,对此又是一番不同的理解。参加瓦尔代会议的美国学者的感觉是这意味着俄罗斯要同中国一道,抛开西方和国际秩序,自定规则,自我行事。

可以预料的是,尽管还不是官方理论,但瓦尔代俱乐部的这种观点已经基本定型,并且为相当一部分主流精英所接受,它还将延伸发展下去,并且将持续向官方思想渗透。

普京的看法:从亚洲外交到个人总结

对于大会的主题即东方的崛起,普京完全肯定。他用了很大篇幅和充满赞赏的口吻谈论了亚洲的文明、进步、发展和在国际上的重要地位。他认为亚洲是国际关系民主化和世界多极化的重要因素,在当今世界上,任何重大问题没有亚洲的参与不可能解决。

从普京对亚洲的高度赞誉可以预感到,俄罗斯将加深和扩大它的亚洲外交。俄罗斯的眼光将更加宽广,越过中国和几个主要亚洲国家,耕耘“从马格里布和中东到东亚和东南亚”的广大地区。很可能,俄罗斯的亚洲外交是它更大的外交设想的一部分,即在大国和传统的外交重点之外,俄罗斯将开展“小国外交”,也就是把发展与中小国家的关系放到更高的战略层面上。

如同普京形容的,19世纪是“大国音乐会”,现在需要的是“全球音乐会”,让每件乐器都能发声,每个国际社会的参与者都能参与意见。不久后在索契将举行第一次俄罗斯-非洲高峰会议,这可以说是一个先声。

还可以看到,在高举东方文明和亚洲地位的同时,俄罗斯看衰西方价值和西方地位的声音更响起来。今年6月普京公开表示自由主义已到尽头,在西方引起很大反响。俄外长拉夫罗夫9月在联合国大会上直言西方主导地位的衰落。瓦尔代报告的作者之一季莫菲耶夫在9月发表的一篇文章使用了“西方的暮色”的标题,这与这次会议的主题“东方的黎明”恰成鲜明对照。值得思考的是,俄罗斯现在对西方的看衰似乎不仅是政治上的,而且也是价值体系乃至文明上的,这意味着俄罗斯在文明和价值体系上与西方的分离,这对于曾把自己作为欧洲文明一部分的俄罗斯来说有很深的意味。

当然,西方文明的衰落已是百年老话题,这次会不会应验还需很长的时间才能检验。说起来,俄罗斯所说的东方的概念也有些飘忽不定,它是地理的东方、政治的东方、还是非西方的东方?亚洲的概念也是如此,与西方在文明、宗教、政治文化、社会制度等方面相同或相近不一样,亚洲国家在所有这些方面都十分不同,因此,多元多样和缺乏同质性是亚洲最大的特点,从国际政治的角度说,它的整体性是很松散的。

那么,在东方和西方的两元之间,俄罗斯认为它的位置在哪里?它是在俄罗斯所看好的东方之内还是在东方之外?从报告作者对这一问题的理解来看,俄罗斯仍认为它既不属于西方,也不属于东方,但同时它既是欧洲国家,又是亚洲国家。俄罗斯是欧亚国家,居于欧亚之间,左牵欧洲,右携亚洲。这还是欧亚主义的定位。

在这次大会上,中国学者没有得到向普京提问的机会,但在俄罗斯学者提出中俄关系问题时,普京做了详细的回答,并对中俄关系给予了高度评价。普京称中俄是“真正意义上的全方位战略合作伙伴的联盟关系”。最不寻常的是,普京透露俄罗斯正在帮助中国建立导弹预警系统,普京说目前只有俄罗斯和美国有这种系统,俄罗斯的帮助将使中国的国防能力得到质的提升。同时普京也再次表示,中俄合作的目的是自我发展,不是为了反对第三方。联想到今年7月中俄战略轰战机在东海上空首次进行联合巡航,9月中国军队首次参加俄罗斯“中部-2019”司令部战略军事演习,显而易见,中俄军事合作在向战略性纵深发展,这是两国关系稳固和提升的重要表现。

印度和日本学者都提出了印太战略的问题。普京表示,俄罗斯对印太战略的基本立场是希望它不要结成军事集团。至于印太战略遏制中国的意图,普京劝告不要去尝试,因为这既做不到,而且还会伤及自身。

对于日本学者提出的俄罗斯加入印太战略的问题,普京以俄罗斯和其他国家正在积极发展上海合作组织和大欧亚伙伴关系作为回答。这间接地表示,俄罗斯现在没有参与印太战略的可能,它在这一地区要推进的是自己的区域框架。

俄罗斯的框架由三个范围逐次扩大的层次构成,即欧亚经济联盟、上海合作组织、大欧亚伙伴关系。欧亚经济联盟近来的表现使俄罗斯感到鼓舞。它刚刚与新加坡签署了自贸区协定,与伊朗签署了临时自贸区协定,与以色列和埃及的自贸区谈判正在进行,与印度的自贸区谈判即将开始,与东盟的2019-2020合作议程也已经启动。另外,过去一直拒绝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中亚大国乌兹别克斯坦也决定开始考虑这一问题。普京谈到了一带一路与欧亚经济联盟,认为它们在精神和要解决的任务上相互接近,它们的对接是大欧亚的支柱之一,并表示愿与中国朋友加快这方面的工作。

普京在演讲中强调了俄罗斯对建设互联互通的交通网络持开放态度,俄罗斯积极参与了“南-北”和“西-西”两个交通走廊,即从欧洲经俄罗斯到中亚、印度、伊朗的交通走廊和从欧洲经俄罗斯到中国西部的交通走廊,俄罗斯还希望形成把波罗的海与黄海和北冰洋与太平洋及印度洋连接起来的交通航线。

俄美关系不是这次大会的重点,但普京还是不失时机地对特朗普表示了赞赏,称赞特朗普在朝鲜问题上表现出了打破陈规的勇气和能力,迈出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一步,与金正恩会见,并开启了与朝鲜的谈判。这虽是简单的就事论事,但传达出的信息可能有更广的含义,它表示出俄罗斯对特朗普的好感和信任,并希望俄美关系改善。今年APEC高峰会议即将于11月在智利召开,可以猜测,俄罗斯希望普京与特朗普在此期间会见。在这个档口,友善的言论可能是一种自然流露,也可能是一种有意表示。

今年是普京执政20年,俄罗斯国内外已有一些评论和总结。有意思的是,普京演讲的结尾似乎是在对此回应。在演讲结束时,普京说他想讲几句略微离开主题的话。他说,1990年代是俄罗斯历史上最困难的时期之一,国家陷入尖锐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危机,又遭受国际恐怖主义的侵略,俄罗斯走到了国家崩溃和解体的危险临界点。大规模国内战争可能爆发,国家可能失去统一和主权,俄罗斯可能沦落到世界政治的边缘。但在过去的20年里,虽然有做得不够的地方,但实现了政治稳定,经济和社会得到恢复和巩固,俄罗斯自信地立于世界最有影响的大国之中,并且是现行国际秩序的保障者之一。也许可以认为,这是普京对他对俄罗斯主要历史贡献的一种总结。

(作者为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教授,文章转自澎湃新闻)

责任编辑: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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