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凤凰卫视《凤凰全球连线》请我在直播节目中分析了英国首相竞选局势。此次竞选既可能是三年脱欧僵局的the end of beginning，亦有可能是the beginning of the end。为此，我简要了解了中国一些国内观众对脱欧的概念理解，发现很多人的观察切入点有偏颇。当然，英国政治环境与中国全然迥异，而且脱欧超出英国目前宪政架构范围，史上全无案例可供参考，政客们至今无法解局，政治与法学学者亦无法提供合理解释。故此，不单中国读者与观众，全世界包括英国选民自己，对当下发生的全英国深陷脱欧泥潭不能自拔三年的事实，都感觉困惑和不解。不过，如果中国观众与读者可以调整脱欧事务观察入点，会有助于总体把握脱欧局势的脉络。

脱欧意味着和欧盟谈妥并签署离婚协议。目前的困局是：谈妥了，可是签不了，因为英国下议院没通过。如果是拥有绝对多数议员、团结、由有威望首相控制的执政党，通过脱欧方案并非难事，英国定可按期在今年3月31日签署协议脱欧。可脱欧的难，正难在于此。执行脱欧的保守党首相特里萨˙梅无威望，党内内讧，没有多数议员，这导致梅与欧盟谈好的协议三次被下议院否决！且脱欧期限被迫一再拖延。当下发生的保守党党魁（即首相）选举不过是脱欧进程中人为制造的党内权力斗争，但三年内耗已将保守党逼至悬崖，几乎到了保守党命运与脱欧命运共存亡的境地，其安全期到10月31日截止。所以现在保守党首相竞选人之一约翰逊说，10月底一定脱欧，哪怕是“硬脱欧”也要把婚离了，因为他已经没有选择，与其保守党自取灭亡，还不如先自救，哪怕代价是全国一起跳崖。这样起码跳下去时，保守党自己还活着。当然，保守党这样视死如归的表态，是否会吓倒欧盟而重启谈判大门？如果不行，是否会逼迫下议院最终通过已三次被否的梅方案？这估计是约翰逊的策略之一。

据我的观察，有法可依、国家利益、统一方向、权威部门等都是错误的脱欧观察切入点。英国的政治生态环境是：无成文宪法（即遇上无先例可循的事务，走一步算一步，议会决定压倒一切）、政党利益为大、意见百花齐放、没有权威部门与媒体、报界媒体“党性”十足等。

以下是观察脱欧的四个重要入口：

一、无成文宪法传统让脱欧无法可依

欧盟负责与英国脱欧谈判的居伊˙费尔霍夫施塔特（Guy Verhofstadt）曾说：“特里萨˙梅喜欢弗洛伦萨，因为英国当代（脱欧）政治与这里15世纪的政治类似：背叛、背后捅刀、有名气的家族成员争权夺利。”笔者认为，脱欧陷入死巷，与英国政客们的私心、野心、勾心斗角、内讧、相互拆台不无关系。不过，就算是当下首相呼声最高的约翰逊，也不过是历史大舞台上的一个小角色，而这个历史舞台，是以英国千年宪政历史为基础搭建的。如果约翰逊最终能利用脱欧如愿以偿地入主唐宁街，他要感谢英国沿用多年的不成文宪法。正是这个宪法原则，让他有空子可钻，左兜右转，走到了今天。

脱欧为何三年仍在泥潭？让世人意想不到的是，以严谨法律著称的英国在脱欧进程上几乎无法可依，亦无前例可循。其最终的方式，就是依照英国的传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见一个问题解决一个问题。议会是最后的决策机关。而这样的传统，正如英国牛津大学政治历史专家拉里˙西登托普（Larry Siedentop）爵士说：“英国不成文宪法的灵活性让英国很容易做出离开欧盟的决定，但其灵活性也正是脱欧过程如此复杂的原因。”

许多英国学者争辩说：英国陷入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宪政危机。这场为时三年仍未果的脱欧拉锯战，为英国政治学者提供了英国史上罕见的政治观察现象。伦敦国王学院欧洲法学教授Takis Tridimas说：2016年脱欧公投是1660年查理二世复辟以来英国最重要的宪政事件。英国政治与政府中心Vernon Bogdanor教授认为：脱欧恐将成为英国宪政事件/里程碑。

而如果想把英国从不成文宪法转为有成文宪法国家，其历程恐将比脱欧还难。为何？因为英国是法治国家。

二、人民有权为国家大事做决定

2016年英国公投结果出来后，不少中国媒体和学者都一致认为：英国是代议制民主制度的发源国，国家应该由选举出来的精英治国。举行全民公投，让全民集体为国家前进方向做决策是非常错误的。

英国采用全民公投民主形式不过40来年历史。对于2016年脱欧采取全民公投形式的正确与否，英国在理论层面已经开始做讨论。不过，在政治操作层面，至今没有任何一位政客敢说“举行脱欧公投是错误的”。包括梅首相在内的所有人都一直强调：“我们要尊重人民的选择。”

就脱欧事宜采用公投形式的正确与否，英国上议院在2018年7月发布了‘全民公投与议会民主制的辩论’报告。报告说：“2016年公投设计最大的问题是其adhoc nature（功利的应急性）……使公投成为获得政治好处或减少政治压力的工具。换言之，功利性的公投常常被运用于党派政治原因，而非正当民主概念下的就重大议题向民众咨询。”

报告引用了爱丁堡大学宪法理论教授Stephen Tierney的观点：“全民公投应该只被运用在‘根本的修宪’以及‘最重要的宪政原则’，如果事务是涉及到根本性原则的，全体公民可以行使他们的直接宪法主权。”

该辩论报告还说：“鉴于英国没有成文宪法，以下几个议题（如废除王室，离开欧盟，废除两院，更换议院选举制度，采用成文宪法，更换英国货币制度等）都将成为重大宪政现象……而为这些议题是否应该采取全民公投形式的决定应该由议院做出，而非政府。”

而针对调查委员会的报告结论，英国梅政府给出了以下答复：“政府致力于更新政治制度，令其更加透明和可靠。最基本的原则就是把权力从执行者手里转到议会，从议会再转至人民。本届政府相信全民公投是让人民在重大事务中（无论是区域性还是国家性）有发言权的有效方式。不过我们承认全民公投不应该被运用于每一个重要事务中。”

不成文宪法对于脱欧的影响，何种重大公共事务应该采取公投形式，脱欧对英国政治未来的深远影响，等等，都是正在发生的悬而未决的议题，有待历史给出答案。

三、脱欧前进方向无共识，乱糟糟

有英国学者认为脱欧不是宪政危机。他们认为脱欧群龙无首的困境是人为所致，而非不成文宪政之错。他们认为，如果投票或选举制能最终解决脱欧僵局，那么脱欧不过是个政治危机，而非宪政危机。

造成群龙无首，脱欧方向无法达成共识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1，脱欧决策权力从政府手中被议会夺取。

欧盟与英国达成的脱欧协议无需欧盟议会通过，为何在英国境内则需要议会批准？因为这英国史上无解的模棱两可事宜，被一位反脱欧的普通英国女子吉娜˙米勒（Gina Miller）点中了要害。

英国的无成文宪法根基是“议会至上”（Parliamentary sovereignty）原则。英国议会可以以通过一项普通法案的方式对英国宪法的内容加以改变。2016年公投结果出来后，吉娜？米勒独自向高等法院挑战英国政府，要求议会，而非政府，作为脱欧事宜的最终权力机关。她的胜诉改变了脱欧前进方向，从原先的梅政府可以独自操作脱欧进程，转为脱欧方案必须获得议会通过。

2，梅首相错误发动大选，导致保守党失去主导权

吉娜？米勒的挑战成功，促发了梅首相在2017年推出大选的抉择。脱欧方案必须获得半数以上下议院议员支持的现实，让她意识到了不被通过的危险，因为保守党内有太多反叛者。她决定乘着民望颇高，乘胜直追，希望借用大选获得更多保守党议员席位，为脱欧协议通过保驾护航。结果证明她大错，保守党最后被迫沦落成了“无多数议会”（hung parliament）。

所以整个脱欧进程中，梅首相力量式微，加上党内有觊觎其首相宝座的约翰逊时时作梗，梅根本无法统一保守党，亦无法让其他党派议员放弃本党利益/个人利益，团结到自己麾下，最终结果是其脱欧方案三次被否。

此后议会几乎成了脱欧的实际主宰。以指示性投票（indicative votes）方式，议会就如何脱欧提出各种方案，如“无协议脱欧”、二次公投、进入关税同盟、取得欧洲自由贸易联盟（EFTA）成员身份等等，但没有一个方案能在下议院获得半数通过，均告失败。

而在梅首相还想就其方案尝试第四次投票之前，其修改方案受到内阁批评，她被迫辞职下台。于是有了当下正在进行的保守党党魁/首相之争。

四、政党利益为大

包括梅方案在内的所有解决办法，都无法在下议院获得通过的重大原因，在于政党利益操纵下的各大政党无法团结为国家利益而战。相反，各政党坚持己见，认为自己政党的利益（甚至个人利益）就是最大的国家利益。何为英国的国家利益？在中国人眼里，留在欧盟是最不伤元气的大局观。不过这只是部分英国党派和议员的观点（如自民党），其他政党各执己见，观点针锋相对，甚至对立。

以下是英国四大党派的脱欧立场：

1，执政党保守党：在脱欧议题上严重分裂，立场一度从“软脱欧”、“硬脱欧”到不脱欧，其中“软脱欧”派又按方式条件不同再细分成派。不过自从欧盟大选后，许多议员突然意识到，如果不尽快脱欧，恐将亡党。不少议员目前已经放弃原则，改变阵营，只为挽救保守党而战。当前的主要两派由两位首相竞选人约翰逊和亨特统领，均同意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一定会“硬脱欧”，只是时间表不同。不过仍有强烈反对“硬脱欧”的议员，如现任财相哈蒙德。

2，最大反对党工党：也严重分裂，立场亦涵盖“软脱欧”、“硬脱欧”到不脱欧各种立场。不过，虽然党魁科尔宾无法统一全党声音，但解决脱欧事务并非他最关心的事宜，他一如既往要求进行全民大选（即趁火打劫，争抢权力），说这是解决脱欧僵局的最佳途径。而这正是保守党极力避免的。当前保守党党魁竞选人之一亨特警告本党，说如果10月31日如约翰逊所建议的强行“硬脱欧”，这将促发大选，很可能造成保守党被工党打败，工党取而代之的严重后果。约翰逊和亨特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谁对谁错？这种无权威性预测或事实判断的状况在过去三年脱欧已出现过数次。鉴于英国没有权威性媒体和部门，公众只能自己做评判。

3，脱欧党：这是脱欧派功臣之一法拉奇借脱欧僵局之力特设的新政党。该党强烈要求迅速脱欧，在不久前的欧盟大选中异军突起，打败包括保守党和工党在内的所有政党，被视为最具威胁性的新党。法拉奇说：“如果10月底保守党还不能成功脱欧，我很有可能会被民众选入唐宁街。”也正是因为受到这样的压力与威胁，保守党的约翰逊才会强硬表态如果不能有协议脱欧，10月31日就算是“硬脱欧”，也必须把婚离了。

4，自民党：如欧盟谈判官员所说：“虽然我们很同情那些英国的留派，感情上我们和他们站在一起。但在推动退欧协议时，这帮留欧派其实是我们最大的障碍。”从始至终，自民党坚持要求二次公投。而也正是这样强硬的立场，让自民党在欧盟选举中名列第二，压倒保守党和工党，成为留欧派的一线曙光（或者说英国脱欧的最大障碍之一）。

7月22日，约翰逊或亨特将成为英国新任首相。他们是否能够实现诺言，成功脱欧，摆脱三年困局？英国电视剧《维多利亚女王》有句台词：“撒谎是首相的必要技能。”还有句台词，大意是：“小说家和首相都必须很会讲故事。小说家是虚构情节，首相是编造未来。糟糕的是，大家都信了。”

（作者为英国社会学者，文章转自金融时报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