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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静:极右复兴:以上帝、贵族、国族和文化之名
发表时间:2019-04-26 17:20 来源:国际网
现代性的黑暗面,给了极右思想生存的土壤。某种意义上,批判现代社会的极右思想,也是现代的意识形态。十年前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种种“危机”一直伴随着西方人的生活,种种具体的现代造设,都成为了被质疑的对象。极右思潮正是在这种环境下“飞入寻常百姓家”。当前的极右思潮并非仅是乌合之众的一时兴说。它到底会将主流的意识形态框限、制衡到什么程度,有待时间来告诉我们。

一种思想,只要曾经在人类的生活中发挥过影响,就不会永远消失。运济时宜,沉寂多时的思想也能乍焕新生。而且,思想相互影响,有源有支,多源多支,没有“纯洁”的思想。

当前西方的极右思潮,自十年前的全球金融危机以来便逐渐成势,迄今没有衰退迹象。英国公投脱欧与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使世人再也无法忽视这股思潮对现实政治的影响力。

但这股极右思潮到底是什么,却让人无从捉摸。它对集权、征伐兴趣渺渺,与纳粹思想显然不尽相同。各极右党在欧洲议会中无法捏合成一个党团,说明极右内部也有激烈争论。而法国新右哲学领袖坚持与法国极右党“国民阵线”划清界限,似乎显示哲学思想、大众心理、现实政治之间也并非无隙衔接。本文仅抓要害处,择其大端,对当前西方极右思潮的源流作一概述。

西文政治话语中,左指的是求新、求进步;右则相反,指的是守旧、保守。极右,顾名思义是极端保守。然而,在人类社会生活中,新者变旧,旧者着新,何为新旧往往并非泾渭分明。再加上不同国家、民族、人群的心性不同、需求不一,所谓“极端保守”,便有了许多不同的指代。

第一类极端保守者,保守的是上帝。

18世纪末,法国大革命的黑暗面催生了质疑人类理性、缅怀上帝秩序的“传统学派”——代表人物有梅斯特(Josephde Maistre)、博纳(Louisde Bonald)和拉梅内(De LaMennais)。他们赞赏一元论和有机体说,认为唯一完美的秩序是上帝的秩序,合法的权力唯有来源于神圣的力量;好的社会是和谐的、有机的、等级的,每个人各得其所、各安其位。由于与活泼、动荡、求解放的时代精神格格不入,他们的思想很快便淹没在历史之中。

到了20世纪中期,法国的居农(Rene Guenon)和意大利的埃佛拉(Julius Evola)再次光复了传统学派。他们认为,现代世界日日堕落、危机深远,然而却无药可治,亦无途可改,个人唯有以英雄之姿去自行反抗。他们的学说切中时弊,流行一时,迄今仍为法、意的新右哲学提供灵感。与一个多世纪前的传统学派相比,居农与埃佛拉跳脱了基督教的窠臼,广涉印度教、佛教、道教、伊斯兰,稔熟灵修、神性话题,最终落在对现代世界的批判上。居农著有《现代世界的危机》,而埃佛拉则著有《对现代世界的反抗》。

在现实政治生活中,上帝已难以留下太多痕迹。但对超验精神体验的追求、对庸俗现代生活的失望和厌倦,不时构成一股深沉而强大的思潮。而那些认为西方文明深植于基督教的观点,对“恐伊症”、“文明的冲突”也起了推波助澜之效。

第二类极端保守者,保守的是贵族。

如果说平等是现代世界最有号召力的价值观,当不为过。但人人平等,无异于人人平庸,导致尼采所说的“末人”。果敢、高贵、舍身为国的人物,才会让人动容。当今已没有任何重要的思想家鼓吹重建贵族,但对贵族精神的向往、对英雄的呼唤,却一直是民主社会的一股潜流。

由伯克(Edmund Burke)所奠定的英国保守主义,不仅对英国思想界及政界影响深远,流风亦波及西方多国。英国保守主义对人性悲观,认为社会是有机构成的,不平等是自然的,并尊重权威与传统。而由政治哲学巨擘施特劳斯(Leo Strauss)所支撑起的美国新保守主义,也对“最小公分母化”的民主制度忧心忡忡。施特劳斯的学生布鲁姆(Allan Bloom)在其成名作《美国精神的封闭》中抨击民主资本主义社会中虚无主义盛行,情怀难觅,世风日下。

值得一提的是,西方多国的保守主义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起已与经济上的新自由主义结缘,支持自由市场、企业家精神,成为主流政治势力。换言之,在自由与平等这两个现代最显赫的价值观中,保守主义质疑的是平等,但接受自由。

第三类极端保守者,保守的是国族。

这一类人不但质疑平等,对自由也不真感兴趣。他们所珍视的,是现代世界最核心的组织——民族国家。他们即便接受民主,也认为民主只能限于一严格的国族之内,且服务于国族发展之目的;即便接受私有产权,也热衷于让国家在市场中扮演积极角色。

在西方历史上,最热切的民族主义者,多见于德国、意大利、波兰等后起国家。盖因现代国家制度最早成型于英、法,而其他国家在竞争压力下,不得不起而效仿;而在竞争以及效仿的痛苦中,本土的民族主义也就应运而生。

18、19世纪德国的浪漫主义和文化民族主义在思想史研究中颇有一席之地,这也被认为是日后德国法西斯主义的理论来源之一。法西斯思想的来源有左有右——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等等,但归根结底法西斯还是一种极右的思想。它最有特点的极右之处,莫过于对一种纯洁的、雄迈的国族的向往。自由主义推崇个人而低看国家;法西斯主义则指出,个人只有在国家中才能展示真正的本质。

美国社会学家迈克尔˙曼(Michael Mann)在考察德国、意大利、奥地利、匈牙利、罗马尼亚、西班牙等6个欧洲国家的法西斯主义之后,在其《法西斯主义》一书中指出,法西斯是“民族国家主义”最极端的形式。法西斯主义认为,“有机的民族”和“强有力的国家”将能够超越阶级冲突。

战后有两波民族主义浪潮,分别为殖民地独立和苏东解体。此后,“后主权”“后民族国家”的思想逐渐占据上风,欧洲一体化尤被视开风气之先。岂料近年,被认为将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民族主义,在西方迅猛回潮。

第四类极极端保守者,保守的是文化。

毕竟时移世易,民族主义近年在西方虽有回潮,但号召力已非一两个世纪前可比。以保护文化多样性为名而主张“欧洲特性”的欧洲新右哲学,似乎更能体现当前欧陆极右思潮的独特之处。

新右(Nouvelle Droite)哲学起源于上世纪60年代末的法国,后流布于欧陆,英语学术界仅在90年代后有零星引介,近年略有增多。汉语界对其认识几近空白。其主要代表人物有博努瓦(Alainde Benoist)、费伊(Guillaume Faye)、塔尔基(Marco Tarchi)等。

新右哲学兴起于新社会运动之时,与新左思潮并蒂而生。只是新左一时风头无两,而新右直到今天才随着反移民、反欧盟的极右党的崛起才引起世人重视。与新左思潮一样,新右思潮也重视文化、认同等“后现代”议题。在反自由主义、反资本主义、甚至反普世主义方面二者颇有可通之处。

二者所不同之处,或首推对“文化多元主义”的态度。新左欢迎不同文化在一国内百花齐放,而新右则认为文化先于政治、文化决定政治,故不同文化在一国内势必无法自如共处,“文化多元主义”与“自由主义国家”将无法得兼。依新右的逻辑,为保护全球的文化多样性就要保护欧洲文化,为保护欧洲文化就应遣返移民——当然,这对保护移民来源地的文化也同样有益。

一般人或许想不到,新右思想家并不推崇民族主义;他们看重的是在国家之上以及在国家之下的文化单位。博努瓦希望建立欧洲联邦,因为“在一个全球化的世界,未来属于那些能够将自己组织成许多自治实体、获得足够实力来抵御外来影响的大型文化和文明”。而且,新右思想家还经常把美国作为文化上的假想敌。

上述“四大保守”——保守上帝、贵族、国族和文化,仅是一个不完善的简便论述,却也足以让我们管窥极右思想来源的曲折、驳杂、多歧。但是,只要被冠以“极右”的思想,都有神似之处——即对现代世界的悲观、或至少是十分审慎的态度。

现代是人类社会第一个以时间阶段来命名的时代,其最大的特点就是“进步”、向前看,坚信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现代世界开启之后,一股前所未见的乐观气氛便弥漫在人群中,连普通人都相信通过人的理性,能够实现人的解放,实现人对自然的征服。

但有光即有影。不断地前进、永远地革新,也就意味着现代世界会不断地丢失旧时的生活,也会不断地遭逢新的危机。正是现代性的黑暗面,给了极右思想生存的土壤。极右人士对现代性是失望的,对理性是不信任的,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前景是悲观的。其实,几乎所有批判现代性的重要学说,如尼采、海德格尔、斯宾格勒等人的哲学,都是极右思想的重要给养。某种意义上,批判现代社会的极右思想,也是现代世界的产物,是现代的意识形态。

十年前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欧债危机、民主危机、乌克兰危机、难民危机、欧洲一体化危机、美国政府关门危机等种种“危机”一直伴随着西方人的生活,也伤了人们的心气。种种具体的现代造设——全球化、地区一体化、代议制民主、乃至普世人权,都成为了被质疑的对象。极右思潮正是在这种环境下“飞入寻常百姓家”。

托身于几百年来的学术积淀,当前的极右思潮并非仅是乌合之众的一时兴说。它到底会将主流的意识形态框限、制衡到什么程度,就有待时间来告诉我们了。

(作者为国际问题研究人员,澎湃新闻特约撰稿人,文章转自澎湃新闻)

责任编辑: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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