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朝鲜核武计划宣告完成。然而无人料到，在实现“有核国家”梦想的希望大增的这一时刻，朝却突然一改其拥核高姿态，竟然宣布重返无核化轨道，并主动采取了一系列引人注目的积极措施，给半岛无核化带来新的希望。

如今一年将逝，半岛无核化进展如何？围绕这一问题，国内外看法不一甚至尖锐对立，出现了两种极端的判断。一种看法认为朝鲜的举动无非是“旧瓶装新酒”，其实质是在搞“核欺诈”，因而根本谈不上无核化进展和成果，反倒有朝鲜拥核变成既成事实的危险。另一种看法则认为朝鲜无核化决心已定，“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年来的进展使半岛无核化成为定局，不可能再倒退回原点。这两种看法跌入了主观、片面的陷阱，难免结论错谬。笔者对半岛无核化目前所处坐标作出初步研判。

一、无核化重新起步，初获重要进展

以平昌冬奥会为契机，在南北关系缓和、改善的大背景下，半岛无核化逐步重上轨道；经过一年艰辛努力，取得积极、重要进展，为下一步对话解决和最终实现半岛全面无核化打下初步基础。

1、金正恩向全世界表明意愿和决心

朝鲜第一代领导人金日成和第二代领导人金正日在世时多次表示无核化立场，但从未直接面对国际社会做过亲口阐述；他们留下了具有历史意义的政治遗训，但具体内容并未公布于世，外界只是通过报道知道此事。

今年以来，金正恩在一系列重要场合，一再亲口向国际社会表明无核化立场和决心，包括通过韩国访朝特使向美方传话，在朝韩首脑板门店会谈、平壤会谈中表明相关立场，连续三次访华进行沟通协调、寻求支持，特别是在历史性的朝美首脑会谈中，直接表明“全面无核化”意志并进行具体磋商。显然，在无核化问题上，金正恩既继承了老一辈领导人的遗训，又根据形势变化有新的发展，展现出令世人耳目一新的决断力和行动力。

朝鲜今年四月召开的七届三次会议，做出了由“并进路线”向“集中力量发展经济”路线转变的战略决断，揭示了朝坚决、迅速推进无核化的大背景和原动力。金正恩走上无核化前台，亲自部署、指挥和实际操作，亲口向世界表明推进“全面无核化”的意愿，这些既反映出朝鲜政策转变的紧迫感，也能够从中读出某种推进无核化的真诚性。朝既然敢于将无核化决心公布于世并作出坚定承诺，就说明它做好了接受国际社会的品评、监督和检验的准备，这对朝的行为不能不构成约束。蒙混、欺骗等不端行为，逃脱不了国际社会的眼睛，一旦败露，就会反受其害。因此，断言金正恩向世界表明无核化意愿和决心是“一场骗局”，未免过于武断。

2、朝美无核化对话协商进入轨道

朝美出自自身利益需要，都有解决长期困扰两国的朝核危机的意愿，但根深蒂固的互不信任形成巨大阻障。经过双方艰巨努力，这道阻障终于打开了缺口。今年6月12日，有史以来首次朝美首脑会谈在新加坡成功举行，在实现半岛无核化、持久和平以及根本改善朝美关系上迈出关键一步，重要意义无可争辩。

“金特会”把朝核问题引入对话解决的正道。朝核问题只能通过对话实现外交和政治解决。朝核问题的实质是朝美矛盾，焦点是安全保障，解决问题的钥匙掌握在美国手中。长期以来，朝鲜为谋求实现与美直接对话，坚持不懈地进行了大量努力。特朗普执政，急于解决朝核难题以超越前任，在这一特殊背景下，朝的意愿得到肯定回应，开成了有史以来首次“金特会”，敲定了政治解决的方向，将半岛无核化纳入应有的正确轨道。

“金特会”的具体成果体现在双方签署的朝美联合声明中。第一、确立了半岛无核化的目标、愿景。即通过朝鲜“完全无核化”，建立“新型朝美关系”，构建“半岛持久和平机制”，“为半岛和世界带来和平、繁荣和安全”。第二、确定了半岛无核化的实施原则。即采取“平衡置换”的方式。金正恩承诺“坚定不移”地实现半岛“完全无核化”，特朗普承诺为朝“提供安全保障”、实现关系正常化和构建半岛“持久、稳定的和平机制”。第三、做出了落实联合声明的具体安排。双方承诺“全面、迅速地实施联合声明内容”，举行美国务卿蓬佩奥与朝方高官的“进一步会谈”。

3、朝鲜主动采取无核化前期行动

一个国家要想在世界上立稳行远，必须“言必行，行必果”，不准备付诸实践的宣言说得再好也毫无意义，并且结果会适得其反。朝鲜今年作出“全面无核化”的承诺并非停留在口头，而是伴随着积极行动，值得充分肯定。

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今年4月宣布中止核试验和洲际导弹试射以后，5月24日采取了炸毁丰溪里核试验场坑道入口的行动，7月下旬采取了撤除东仓里导弹引擎试验场的措施。9月19日，朝通过南北《平壤共同宣言》承诺，将在相关国家见证下，永久废弃东仓里导弹引擎试验场和发射架，如美采取“相应措施”，朝有意永久废除宁边核设施；10月上旬，美国务卿蓬佩奥第四次访问平壤时，朝方向美方当面重复了上述承诺。只要美方采取“相应措施”，朝是不会爽约的。

朝鲜上述无核化行动还是初步的，但所蕴含的意义不可小觑。第一、朝的行动不是在谁的压力、胁迫下实施的，而是主动采取的，理应视为无核化诚意的表现。第二、朝实施的行动表明，它第一步做的是要通过废弃核导弹基地设施，显示不再搞新的核试和远程导弹试射，等于中止未来核能力发展。这一举措，重点呼应了美方的安全关切，有利于促成朝美会谈。第三、朝决定准许有关各方和国际机构视察其核设施，表明它在一定条件下可以接受外部核查，并且含有时机成熟时将会提交核计划清单的意味。以上三点对于最终实现半岛全面无核化具有不可否定的重要性。

二、进展尚属初步，不确定性依然存在

首次“金特会”以来，朝美无核化对话颇为不顺，频显不祥之兆。蓬佩奥第四次平壤之行被叫停，达成协议的朝美高级别会谈前夕突然搁浅，美将第二次“金特会”会期推迟到明年年初，最近，为明年初朝美首脑会谈做准备的双方高级别会谈宣布延期。朝鲜强烈谴责美坚持对朝制裁，发出可能重新恢复“并进路线”的警告等等。

情况表明，朝美固有矛盾十分深刻，双方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鸿沟，实现半岛无核化的目标极为艰难。在充分肯定今年无核化对话进展的同时，也绝不可予以高估，对总体形势不能盲目乐观。

首先，当前半岛无核化还处于起步阶段，与“完全无核化”还有相当大距离。

对已拥有核武器的国家而言，无核化是指完全消除其核武计划和已有的核能力，使其变为无核区。无核化范围和对象具体包括核武研发计划，现存的核弹头、运载导弹及核材料，核导弹试验发射基地、核材料试验生产工厂等相关设施等等。从实施过程来看，主要包括申报核武清单、进行现场核查、移交库存核导弹及核材料并进行处理、毁弃核及导弹实验发射基地等相关核设施等。已有的核导弹及核材料是现实的核武能力，核导弹试验、发射、生产等核设施则是产生未来核武能力的基础，只有消除了这两种能力，才能够说是实现了无核化。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朝鲜主动炸毁了丰溪里核试验场入口，开始拆除东仓里导弹引擎试验场和发射架，应当给予高度评价，但用无核化标准来衡量，这还远远不够。从覆盖面来说，朝毁弃的核设施仅仅是一部分，并非全部；毁弃作业是自我进行的，未经外界核查验证；已废弃的设施是否做到了彻底去功能化和不可逆，还缺少判断根据。朝承诺的允许国际社会“参观”、“见证”已炸毁的丰溪里核试验场坑道口，以及在美方采取“相应措施”条件下毁弃宁边核设施，迄今尚未能落实。更为重要的是，目前朝库存核导弹及核材料尚未申报，更谈不上进行移交和处理，这意味着朝的现实核武能力基本上还保存完好，未被触及。专家认为，朝现有的无核化举措还没脱离“冻结”核计划的范围。显然，实现“完全无核化”还必须走很长一段路，并且越是接近实质性弃核的“登顶”阶段，就越会更加艰难，发生不测的风险也越高。

其次，半岛无核化遭遇严重“瓶颈”，不能排除停滞甚至倒退的危险。

互信是实现无核化的基本条件，朝美长期敌对，互信恰恰是最紧缺资源。朝核事关核扩散和威胁美国土、盟国及驻韩日美军的安全，但还够不上美国国家战略安全的层次；美国社会特别是权利核心，不相信朝鲜会弃核的看法占上风。韩国保守势力也极力攻击文在寅政府中了平壤的“骗术”。对朝鲜来说，弃核关乎国家和政权的生死存亡，它对美国缺乏诚信怀有高度疑惧。朝认为，在国家和体制安全未得到确切保障的情况下轻率弃核，等于自废武功，一旦美国出尔反尔，抛弃承诺，就会陷入灭顶之灾。朝坚决贯彻“同步行动”原则，稳步渐进，小心翼翼，其原因盖在于此。

朝美之间围绕无核化的对立和分歧主要集中于两点：一是无核化行动与保障、补偿。朝方害怕美随时可能变卦，基于“同步行动”原则，主张对其每一步无核化行动采取“相应措施”，以建立和积累信任，获取保障和补偿，建立和积累信任。朝要求发表“终战宣言”和放松制裁，主要动机之一就在于此。美方则担心朝施展“切香肠”式的骗术，固守“先弃核，后补偿”原则，坚持在无核化实现之前不放松制裁，连主要具有象征意义的“终战宣言”都拒绝发表。二是核清单申报与核查验证。美方将申报、核查视为具有决定意义的环节和步骤，并且将其排在优先位置，但是，朝方对此拒不认同，强烈排斥和反对。因为核清单内容包括全面核计划、核导弹数量及保存位置等“极秘”级信息，朝鲜担心在未取得起码安全保障的状态下，申报之后就可能成为美国攻击的靶子。朝作为主权国家，高度重视自己的尊严，不愿在“战败国”的地位上接受“一方通行”式的申报与核查。历史上朝曾接受过核查，但美对核查结果并不相信，最后反倒加深了怀疑，推升了对立。朝不想重复历史的教训。

由于在无核化方式和路径的根本问题上朝美立场对立，意见分歧，并且互不让步，这就形成了难以通过的“瓶颈”，不打开这个“瓶颈”，半岛无核化必然出现梗阻和停滞。发展下去，如果双方始终找不到契合点和妥协点，则对立必然会叠加和积累，导致无核化对话破裂和失败，把半岛局势拖入更加凶险的境地。

应当指出，第一次朝美首脑会谈未能就半岛无核化“路线图”达成共识，是造成目前朝美对话停滞的重要原因之一。首次“金特会”确立了半岛“完全无核化”和持久和平的基本方向和目标，但是，双方鉴于分歧难以迅速消除，出自顺利达成一致必要性和紧迫性的考虑，对“路线图”这一难题采取了回避态度。分歧和对立被暂时掩盖，但问题本身并未解决，进入履行和落实阶段，固有矛盾和分歧便暴露和凸显出来，形成严重梗阻。从这一角度看，为了打破“瓶颈”，结束朝美“两股道上跑车”的局面，必须补上无核化“路线图”这一课。

核心问题是必须明确无核化的具体实施步骤，确立朝方无核化行动与美方“相应措施”相互匹配、紧密挂钩的原则和做法，做到相向施策，同步行动，根据朝的实际行动逐步缓和和解除制裁，并且制定对违规行为的规制、处罚措施。完成这一课题，是第二次“金特会”的基本使命。

（作者为中国亚太学会朝鲜半岛研究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