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总统竞选获胜就职前，2016年12月基辛格在与特朗普晤谈后对外说，特朗普“要彻底大修美国与世界关系的逻辑和非正统行动方式，或许正是美国和全世界所需要的”。特朗普就职迄今一年里，其言行正在印证基辛格所言的“彻底大修美国与世界关系的逻辑”。

一、

——特朗普在2017年1月20日就职演说中抱怨说：“几十年来，我们以美国工业为代价为外国工业输送营养；我们对其他国家的军队施以援助，但对我国军力的严重损耗视而不见；我们保卫了其他国家的边界，却拒绝保卫我们自己的边界；我们在海外花费了成千上万亿美元，而美国自己的基础设施却年久失修；我们帮助其他国家走上富裕之路，而我们自己的财富、力量和自信却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他声言：“从这一刻开始，只有美国优先——美国优先”，“我们会拿回我们的工作，我们会拿回我们的边界，我们会拿回我们的财富，我们也会拿回我们的梦想”，“我们将与世界各国和睦修好，但是基于以下共识：所有国家都有权以自己的利益为先”。这番话充分表明特朗普准备在“美国优先”名义下“彻底大修”美国对外关系的意图。

——特朗普上台后第三天就宣布退出经多年谈判达成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对已实施多年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重新进行谈判。对日本、韩国也要求与美国重订贸易协定。

2017年6月1日特朗普宣布退出由包括美国在内的190多个国家签署的、联合国框架下具有法律约束力的有关气候问题的《巴黎协定》，并扬言美国将开始就“重新加入或签订一个全新的更有利于美国的协议进行谈判”，尽管他明知其他国家是不会同意的。

与此同时，特朗普更不把最重要的多边合作机制——联合国放在眼里。他先后采取了削减美国应缴纳的联合国会费，退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威胁退出联合国人权组织等举措。

——特朗普上台后力挺英国脱欧，唱衰欧盟，公开批评德国总理默克尔在移民问题上“犯了灾难性错误”，欧盟成了“德国的工具”，德国操纵汇率，获得对美贸易巨额顺差，应予补偿，等等。2017年5月特朗普首次访欧，在北约峰会上斥责欧洲盟国拒不提高国防开支以承担安全义务，并有意未重申根据北约条文对盟国安全的承诺；在随后召开的七国首脑会议上，无视盟国的劝说，拒不改变退出《巴黎协定》的决定，在贸易问题上强调必须“公平”，并公开指责德国向美国大量倾销汽车，获得巨额盈余，对美国不公。在这种情况下，美欧双方正在进行的签订《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协定》的谈判彻底搁浅。

——特朗普的主要助手白宫国家安全事务助理麦克马斯特和总统高级经济顾问加里˙科恩2017年5月在《华尔街日报》上发表专栏文章，阐述特朗普的外交政策原则，着重指出：“世界不是一个‘全球共同体’，而是各国、各个非政府行为体和企业参与并相互竞争从中渔利的角斗场。我们没有否认国际事务的这一本性，而是直面这种本性”。此文实为日后特朗普在其制定的新《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提出世界进入“大国竞争”新时代预作铺垫。

——2017年9月特朗普首秀联合国大会，他在演讲中除把打造世界上无人匹敌的军事实力作为主要功绩加以吹嘘外，大谈国家主权。据称，在其40多分钟的演讲中提及“主权”字眼多大几十次，强调美国珍视自己的主权，正如所有其他国家一样。其论调与他就职演说中所说，美国优先，“所有国家都有权以自己的利益为先”一模一样，目的都是在为他奉行“美国优先”政策辩护。

——2017年11月特朗普发表其任内首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点名中俄是美国的两大竞争对手，并声言：“过去20年力争与竞争对手建立互信关系的安全政策亟待调整”，世界进入“新的竞争时代”。其后，美国防部又据此先后发表《国防战略》报告和《核态势评估》报告。这预示美国准备彻底推翻有关各方多年来为建立互信基础上的国家关系做出的努力。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蒂勒森国务卿近日公然无端给中国扣上“新帝国主义列强”的帽子。

——在去年年底前，特朗普在中东地区采取了三大行动：威胁退出或废除美国和中国、俄罗斯、英国、法国、德国与伊朗经过长达9年的谈判而达成的伊朗核问题协议，并限期英、法、德三国与美商定修改该协议的意见（日前美国国务卿蒂勒森访欧后已成立有关工作组）；公开介入伊朗国内发生的动乱，特朗普本人发推文煽动说：“伊朗人民终于开始行动起来反对残酷腐败的政权”；悍然宣布美国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美国大使馆将迁往耶路撒冷，在联合国大会讨论此事时，特朗普在投票前公然威胁说，谁不投票支持美国，就要付出代价，美国将会取消对这些国家的经济援助。

——在岁末年初，由于韩朝双方的共同努力，借平昌冬奥会之机，韩朝之间出现和解势头，朝鲜半岛持续紧张多时的局面稍有和缓。美国却大泼冷水，坚持对朝“极限施压”，召开当年朝鲜战争期间参战的所谓“联合国军”的国家部长级会议，商讨“封锁”朝鲜事宜；宣布新的单边制裁措施；继续向半岛和东北亚地区增加军事部署；明确宣布只有朝鲜先实现全面、可核查、不可逆的“无核化”，否则不与其进行对话。这不啻要求朝鲜在其关切的安全无任何保障的情况下缴械投降。美方的这些举措使世人不能不质疑其意图，使持续紧张的半岛形势更增加不稳定性。

——尽管美国将中俄并列为主要竞争对手，但他有意区别对待，以期分化中俄。对俄，在持续炒作的所谓“通俄门”影响下，俄美关系不仅未能有任何改善，反而对抗气氛日浓。对华，由于在朝核问题上需中方配合，慑于后果难料迄今未敢贸然与中国开打贸易战，加之特朗普本人多次讲话对中俄褒贬有别，致使中美关系暂时保持相对平稳。

经特朗普按照“美国优先”原则彻底大修后，美国对外政策有三大特点：摒弃全球治理概念，崇尚单边主义；将“公平交易”商业原则实施于对外关系；依恃超强军力和美元优势维系霸权，不再重视同盟关系，更不再囿于“世界领导者”虚名。

二、

特朗普大修对外关系，首当其冲的是美欧同盟。其思路正是基辛格指出的：“很多同盟关系诞生于苏联作为巨大威胁的时代。现在已进入了新时代，威胁的内容已经不同。仅从这一点上看，就必须重新思考所有的同盟关系”。特朗普去年就职演说已露端倪。2017年5月，德国前副总理兼外长约施卡˙菲舍尔撰文称，特朗普提出“美国优先”的口号，意味着他放弃70多年来美国建立并维护的世界秩序，“美国的两个昔日敌人——德国和日本，将成为主要的受害者”，因为德、日这两个世界上的主要经济体都得益于“美国提供安全保护”，“战后德国的强大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美国提供的安全保证……美国领导的现有国际秩序使德国不需要成为强权国家和拓展势力范围，也能很好地发展经济，提高影响力”。

美欧同盟关系是二战后历史形成的。它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主导国际政治、经济秩序的主要依托。由于特朗普调整美国对外政策，对欧盟来说，美国从“盟友”变成“外部威胁之一”（欧盟理事会主席图斯克语）。这对欧盟是前所未有的重大挑战。美欧关系的变化，不仅使双方之间在政治、经济、金融、军事等各方面的分歧更难弥合，而且凸显双方在国家治理根本方针上的严重对立。欧盟坚持全球治理的理念，继续推动欧洲一体化，在国际上奉行有效多边主义；而特朗普的美国从根本上否定全球治理的概念，反对多边主义，崇尚单边主义。双方在气候变化、联合国作用、伊朗核协议等重大国际问题上立场迥异，也就不足为奇。美欧关系的大变化，不仅对他们两家，而且对整个国际形势也有重大影响。

三、

特朗普此次彻底大修美国对外关系，对中美关系的冲击应该说相对较小，只不过美方快速“变脸”反显其唐突失矩。

自上个世纪90年代初，美国成为唯一超级大国后，历届政府无论民主党还是共和党都在实施“全力防止再出现前苏联那样的、对美国的世界领导地位构成威胁或挑战的国家或国家集团”的战略，从来都把中国视为竞争对手之一进行防范、牵制、打压。对华政策基本没变，始终是“遏制加接触”，中心目的就是千方百计地阻止中国的和平崛起。特朗普大选获胜，奥巴马与特会晤长谈后，2016年12月24日还由其国家安全事务副助理本杰明˙罗兹对记者公开发表谈话说：“俄罗斯对国际秩序和稳定只构成短期威胁，而从长远来看，中国将是一个比俄罗斯强大得多的国家，对美国来说是比俄罗斯更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这无异于是奥对特的再叮嘱。

基辛格曾说，特朗普大修美对外关系会采取“非正统行动方式”。特朗普刚结束访华，时隔10来天就在其《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公开点名中俄是美国的两大竞争对手，并在其“国情咨文”中指责中俄挑战美国利益，扬言：“我们认识到软弱必然走向冲突，举世无双的实力才是切实保障我国伟大防务的必要途径”。“变脸”之快，难是“非传统”。

美国知名中国问题专家奥克森伯格（曾在卡特政府内任职，直接参与中美建交事宜），去世前曾说：“中美关系最关键时刻将是当中国真正崛起时，美国是否能容忍他”。中共19大胜利召开，中国开启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征程，标志着中国的崛起已是难以阻挡的既成事实。对美国来说，必须作出抉择的时刻已经到来。各种迹象显示，他不会容忍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中国的崛起，但又苦无良策，陷入两难的战略尴尬。美国眼下在对华关系上的表现，正是这种困境的生动写照。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高级研究员、前驻欧盟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