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特朗普上台、俄罗斯相应地开始在外交和地缘上采取缓和政策之后，普京自第三任期开始以来靠对外用强赚取合法性的时期已告终结，俄开始进入以2018年总统大选为标志的新时代，一个可能成为后普京时代的新时代。在它来临之际，美国对叙利亚的轰炸未妨碍普京谋求尽快与特朗普会面，印证了俄对缓和的追求。这将为俄内部政经走势及可能的改革提供前提，重复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戈尔巴乔夫为国内改革寻求良好外部环境的先例。

某种改弦更张正在被酝酿，俄现体制内不时有人站出来重审普京时代政策。俄财政部长安东·西鲁阿诺夫不久前称：“常年有利的国际市场行情突然逆转，我们这才意识到既往政策不对头。”

财长自然意指俄长期依赖油气出口的政策，其价格突然腰斩将俄置于极端困难境地。此乃普京在主政时期的严重战略误判。俄官员能够正视它，意味着变革早晚将成为主旋律。只是，俄经济眼下面临的困局不同于以往，具有积重难返特征，让人们难以对它可能的变化抱持乐观，由其决定的后普京时代恐怕也不会是一段平静的历史。

（一）

从2014年第四季度开始，俄经济进入负增长通道，直到2016年第四季度才回升为正增长。这两年的衰退期开始于国际油价腰斩及西方对俄进行制裁之后，二者顺理成章地被解释为这波衰退的原因。

但这种解释将问题简化了。俄石油天然气产业在GDP中占比不到10%，尽管它对财政和GDP增长贡献巨大。如果仅是外源性的短期危机，这种解释可以说通，但如果是持续性衰退，则必须从更深的层面来寻找问题。

早在2012年，俄经济就开始出现衰退迹象。该年全年GDP虽增长3.4%，四个季度增速却分别为4.8%、4.3%、3.0%、2.1%，持续降低。尤其是第四季度，降幅明显，远低于2010-2012年4.1%的平均增速。2013-2016这四年的GDP增速分别为1.3%、0.6%、-3.7%、-0.2%。所以，正如一些学者所言，衰退的起点至少应该是2012年第四季度，而非2014年。

众所周知，最近数年俄罗斯经济走势取决于国际油价的高低。从2008年开始，俄经济便大致形成了能源产业贡献三分之一GDP增长、一半的财政收入、三分之二出口额，并由其创造的石油美元通过政府财政支撑其他领域消费的格局。正因此，2013年的情况才显得反常。这一年国际油价仍维持在高位，布伦特原油平均价仍在110美元每桶水平上，但GDP增速却明显下行。这意味着着眼于外部市场的油气出口产业依然向好，但俄国内经济出了问题。

2013年普京在国情咨文中恰是如此判断的：“经济放缓的主要原因不在外部，而是在内部。”时任经济发展部部长的乌柳卡耶夫则给出了更不留情面的评价：“这不是危机边缘，而是停滞，比危机更糟”。

这种停滞自会体现在俄罗斯工业增长中。像GDP一样，从2012年开始，俄工业生产就一路走低，2012-2016这五年增速分别为2.6%、0.1%、0.6%、-3.5%、0.7%。由于油气行业产能持续放大，资源开采行业数字上升，尤其当油价腰斩俄需要扩大油气开采以维持财政时。这便更加反衬出俄加工制造业这些年的窘境。数字层面，2012-2016年俄加工制造业增速分别为-2.9%、-4.6%、1.6%、-7.5%、5.5%。

相应地，投资和消费也在降低。固定资产投资下降的起点同样是2012年第四季度，当年12月出现了0.7%的降幅。2013-2016年固定资产投资增速分别为-0.3%、-1.5%、-8.4%、-0.9%。2014-2016年该数字连续11个季度下降，为17年来持续最久的一波。2013-2016年消费需求增速分别为4.4%、2%、-9.8%、-5%。零售贸易增速分别为3.9%、2.7%、-10%、-5.2%。

尽管上述数字在2016年均出现上扬趋势，却改变不了俄经济从2012-2016年构成了一条完整衰退曲线的事实。油价腰斩和西方制裁加重了衰退的程度，集中体现为2015年各数据的严重恶化，但就如同普京和乌柳卡耶夫的判断，单纯用二者来解释这波衰退并不合理。

（二）

更合理的解释是，经济衰退是俄罗斯长年累积的问题逐渐暴露出来的结果。它们体现于基础设施、人才、政策等方方面面。

去年5月，俄财政部及政府背景的智囊机构“斯托雷平俱乐部”同时公布数字，称俄工业每年的投资缺口达到1.5万亿卢布，约合226亿美元。财政部官员称，该部领导的工业发展基金只有2000亿卢布的资金，只够满足全部投资申请的5%。

欧洲复兴开发银行2015年发布报告称，俄基础设施每年的资金缺口达到132亿美元。

根据去年俄紧急情况部对国内工业企业检查的结果，俄工业领域主要基础设施磨损率超过70%，而西方发达国家该数字一般不超过20%。这意味着高昂的投资成本。

从国际专利申请数量来看，俄罗斯如今排在第21名，只占总申请数的0.55%。而且，这一比例已经10年未变。在生物、信息等各专项排名中，俄罗斯也全都未进前十名。各国对该数字的态度不同，但它仍可说明俄罗斯境内创新活动处于何种状态。

这一方面说明俄对高新技术产业及教育的投资严重不足。俄目前对各科研院所只提供最基本的财政支持，工资占到其中的70%-80%，公共服务费用占到20%-25%，出差、购买实验设备和原料等活动基本均无资金支持。俄科技投入在世界上只排到第26位，美国和中国的投入分别为俄罗斯额度的200多和40多倍。

另一方面，这也与俄目前严重的人才外流情况相符。据俄公布的官方数据，仅2015年便有35万人移民离开了俄罗斯，是2011年的10倍。早在2012年就有俄媒惊呼，自十月革命后的第五次移民潮已经在俄形成，显然眼下这股潮流正呈加速态势。如今，在美国硅谷等国外科技中枢中，俄语正在成为通用语言，凸显出这一波移民潮为俄带来的是严重的人才损失。

如今经济上的困难则吞噬着俄罗斯人加大投入的能力。2013-2016年，GDP缩水3.2%，工业生产缩水3%，但各种社会数据远比它们更加困难。同期，零售贸易缩水15%，居民实际收入缩水10%，实际工资缩水9%，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缩水13%。多路调查都显示，俄罗斯人开始节衣缩食，比如34%的俄罗斯人已开始只够买最便宜的商品，5年前该数字为24%。5年前，只有3%的俄罗斯人热衷于购买打折、促销商品，如今该比例为20%。

俄著名经济学家阿贝尔·阿甘别格扬列举了一系列数据，说明俄社会经济的真实状况。以购买力平价计算的人均GDP，俄在150个国家中排第43位；实际工资和实际收入：50-55位；联合国社会发展指数：65位；退休人员生活水平：78位；居住舒适水平：80位；居民平均预期寿命：90位；卫生保健水平：119位。只有教育水平俄排名较高，30位。但如上所言，能否留住人才，这仍是一个大难题。

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斯蒂格利茨从同样的角度表达了对俄罗斯的失望：“俄罗斯这个曾经的世界两极之一目前的GDP仅有德国的40%，不及法国的一半。俄罗斯的人均寿命排在全世界第153位，位居洪都拉斯和哈萨克斯坦之后。其按购买力平价计算的人均收入排在全世界第73位，大大落后于中东欧那些曾经的苏联卫星国。”

这些都预示着俄罗斯人力资源未来的状况，加上愈益恶化的基础设施状况，俄经济翻身的成本将水涨船高。

政策层面，俄罗斯投资环境始终难以改善。只需引用普京亲口列举的一组数字便可清楚问题的严重性。去年年底，这位强人坦陈俄投资环境的恶劣，介绍称，俄每年都有几万名企业主遭到护法机关的贪腐官僚的调查，2014年出现了20万起此类案件，其中只有15%结案，但80%遭调查企业主的生意被人抢走。

有如此这般的投资环境，俄每年那巨大的投资缺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靠着油价的10年飞涨，俄人均GDP从2000年的1700多美元飙升至2012年的超过1.5万美元。虽然到了2016年，该数字随油价腰斩至8400多美元，但这仍是一种“中等收入陷阱”式的水平。所以，俄罗斯是指望不上廉价劳动力的。加上上述基础设施、人力资源、投资、政策窘境，俄经济的“底盘”极为虚弱。

（三）

自苏联解体后，俄罗斯长期忽视累积生产性资源以求长远发展，但俄罗斯迟早要为此付出代价。“底盘”问题终究会逐渐暴露出来，结果便是没有其他产业可以替代油气出口支撑经济，甚至油价再次高企也无济于事。2013年油价仍高，GDP却下滑，这便已经是一次响亮的警钟。

眼下，俄国内外对今后几年俄经济的预估都非常谨慎。穆迪估计，未来4年俄年均增速为1.5%，标普估计该数字为1.7%。俄经济发展部估计2017年俄经济增长2%，2018-2020年年均增速为1.5%。俄前财长库德林去年则给出了俄未来20年年均增速不超过4%的预测。

普京面对该问题时也极为现实。在去年年底公布的文件中，他定下在2020年前俄经济增速超过世界平均水平的目标。2017年全球GDP增速乐观估计为3%。今年四月，俄经济发展部部长奥列什金称，要想让俄经济增长3%，年投资量需在现有水平上增加5万亿卢布，约合694亿美元。在油价短期内难以飙升、西方仍未解除制裁、近十多年来始终作为俄经济稳定器的“储备基金”即将于今年耗尽、且投资环境持续恶化的背景下，这一投资目标完成无望。

大体上，俄经济经历了2012年-2016年的这一波衰退后，将走出一条“L”曲线，而非2015年时一些乐观者估计的“V”曲线。在今后几年持续的低速前进中，俄宏观经济将经受考验，而从这次衰退的经验看，居民收入仍将是最短的那块“短板”，它不仅将关乎俄宏观经济走势，更直接决定着俄社会稳定程度。俄罗斯刚刚开启的新时代在这种经济形势中会面临更大的挑战，其走势难以预料。

（作者为俄罗斯问题研究者，文章转自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