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特事特办”的合作空袭还会偶尔出现,但“俄伊军事同盟”的前景似乎可以不予考虑了:从历史到现实,这两个老朋友兼老对手间利益分歧总多于共同利益,且较强的俄罗斯一方越是表现得高调、热情,较弱的伊朗一方就越容易被“吓跑”——因为古往今来,“北极熊”的这种高调、热情,从来都意味着又惦记着在伊朗占一块地、或分一杯羹了。俄土“军事合作”也可作如是观,甚至不妨看得更淡些,因为俄土之间更熟悉、历史教训和现实利益冲突更多。 |
8月17日,俄罗斯图-22M3“逆火”中程战略轰炸机和苏-34战斗轰炸机从伊朗西北部的哈马丹空军基地起飞,轰炸了叙利亚境内“伊斯兰国”(ISIS)和前“胜利阵线”(Al-Nosra,7月28日改名“占领叙利亚阵线”Jabhat Fateh al-Sham)设在阿勒颇、伊德利卜、代尔祖尔等地的阵地和其它目标。 这是自1979年伊朗爆发伊斯兰革命后,首次有外国军用飞机获准从伊朗军事基地起飞,对其它国家境内目标进行军事行动,对此俄罗斯官方媒体大事渲染,连日来“俄伊同盟”、“长久巩固的军事合作”等词语不绝于版面,兴奋、得意之情不绝于耳。更有甚者,8月20日伊塔尔塔斯社独家发布一条轰动消息,称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外长卡什米(Bahram Qasemi)曾向俄方表示,俄军可以“无限期”使用伊朗哈马丹空军基地。 相对而言俄军方尚属低调,俄罗斯国防部长绍伊古(Sergei Shoigu)是俄伊军事合作得以实现的关键人物,他在今年2月21日事先毫无征兆地访问伊朗,事后被认为是“哈马丹合作”的决定性“胜负手”。在8月17日宣布空袭成功消息时,绍伊古不引人注意、但千真万确表述了“俄罗斯和伊朗仅仅在进行反恐合作,并没有谋求军事结盟目的”的意思,但即便是他,也将新闻发布会的大部分时间用于铺陈8.17空袭的“赫赫战果”,并不断强调“我们需要更多批次的这种空袭”。 对于俄罗斯和伊朗这次不同寻常的军事合作,各方迅速作出解读和反应,短短几天内最有代表性、也最容易引起关注度意见,是认为“俄伊中东战略轴心”业已形成,并将在此基础上形成钳制中东逊尼派联盟、抗衡美国及西方在当地影响力的“统一战线”。《大西洋月刊》更在8月21日忧心忡忡地预言“冷战从8月17日已经重新开始了”。 这种担心是建立在军事分析基础上的:表面上,使用伊朗境内基地的好处,是缩短空袭往返航程,减少空袭风险,加大载弹量,但此举无形中扩大了俄罗斯空中打击力量在中东的辐射半径,且将俄设在叙境内的塔尔图斯等军事基地和设在本土的军事基地,通过伊朗-里海走廊连为一体,从而使“北极熊”历史上第一次在中东这一“温暖地带”获得一条可进可退、有辐射有纵深的完整战线——这可是自沙俄时代俄方一直梦寐以求、却从未实现过的梦想。 然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第一次”也是唯一和最后一次——至少目前看上去如此。 8月21日深夜,伊朗国防部长达赫甘(Hossein Dehghan)对伊朗电视台采访宣布,8.17空袭是“特事特办的单一军事合作”,而这项合作在空袭结束后已“圆满完成”,所有俄方军事装备和军人均已离境,这位国防部长还令人惊讶地直接指出,伊朗和俄罗斯“并不存在军事同盟关系”,他表示“当然,俄罗斯想通过炫耀自己能使用我国军事基地来显示自己是一个超级大国,一个有影响力的国家,正积极参与本地区和世界的安全问题”,但“高调公开(使用伊朗境内基地)这件事,罔顾伊朗方面的感情、意愿和双方事先的约定”。他表示,伊朗对俄罗斯类似8.17这样的行动“还是保持开放姿态的”,前提是“本地区局势确实需要”及“伊朗的事先批准”,他还毫不含糊地表示“我们肯定没有把一个军事基地的使用权给他们”。 翌日,轮到“无限期基地”说法的“核心主角”——伊朗外交部出面了:外交部发言人明确表示,俄罗斯军队在伊朗“既没有法律依据、事实上也并没有”部署和驻扎,并澄清了所谓“俄罗斯可以无限期使用哈马丹基地”的“卡什米口径”。 从“8.17”空袭开始到8月22日伊朗官方正式“撇清”,所谓的“俄伊中东战略轴心”刚露了个头就被伊朗自己砸了个粉碎,不客气地说,俄罗斯精心准备半年之久的“一盘很大的棋”,刚走出个“当头炮”就啼笑皆非地变成了业已回程的“伊朗五日游”。 之所以如此,许多观察家认为是俄方“吃相太难看”导致既敏感、内部又存在“神、人”二元政治格局的伊朗反悔,但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 伊斯兰革命后伊朗和美国及西方闹翻,却并未因此投入苏联阵营,相反,他们却在阿富汗扶植亲伊朗派系(希克马蒂亚尔Gulbuddin Hekmatyar的八党联盟)和苏联对抗,苏联解体后更曾在中亚诸国“积极进取”(那里历史上曾是波斯的势力范围)。伊朗核危机爆发后,尽管两国“抱团取暖”的动作不断,但磕磕绊绊也不少,说两国有交情不假,但这交情有多深厚却大不见得。 历史上俄罗斯和伊朗间可是有一本厚厚的恩怨账的:沙俄不仅吞并了波斯/伊朗大片领土,还曾通过哥萨克试图控制伊朗政府,仅20世纪就在伊境内两次扶植傀儡政权,试图制造分裂从中渔利,二战后苏联军队更一度滞留伊朗境内不撤,力图谋取在伊特权,阿富汗战争期间也曾大搞渗透和间谍活动。普京时代俄伊虽因相互利益需要以合作为主,但俄罗斯对伊朗的支持是有保留的,在伊朗最困难、最孤立无援的关键时刻,俄罗斯撕毁协议拒不交付伊朗业已订购的防空导弹等不在制裁名单之列的武器,长期搁置核电站合作项目,都让伊朗朝野记忆犹新。自沙俄时代至今,俄罗斯人一直做着“温暖海洋”的梦,一心打通通往印度洋的出海口,稍有历史常识的伊朗人都知道,俄罗斯人最觊觎的“温暖海洋出海口”,其中就包括伊朗。鉴于俄国熊在对待盟友、盟约时的“传统作风”,饱经沧桑的“老江湖”伊朗当然会一边合作、一边保持一定的警觉。 此次伊朗-俄罗斯间的合作之所以得以达成,主要是因为俄伊在叙利亚问题上有共同利益(俄要保住在叙的军事存在,也即俄在中东和东地中海唯一的立足点,伊朗则要支持同属什叶派的叙利亚盟友),又都在本地区和国际间处于孤立地位,但两国毕竟利益不同,在合作中总是“状况”不断,俄方需要在叙大打出手时就鼓动伊朗革命卫队驻叙武装“积极行动”,而一旦打算和美欧、土耳其或其它方面做交易,就迫不及待和这些在叙利亚出生入死的伊朗人拉开距离、划清界限,甚至施压让他们撤退,对此伊朗军方、革命卫队和对革命卫队具有决定性影响力的神职阶层普遍啧有烦言。 不仅如此,“不结盟”、“不允许外国军队进驻伊朗”,是伊朗伊斯兰共和国立国时就由霍梅尼(Ruhollah Musavi Khomeini)制订下的国策,并写入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宪法,伊朗和俄罗斯间在叙利亚甚至伊拉克进行军事合作是一回事,让俄军在伊朗“存在”则是另一回事。去年俄在里海发射巡航导弹,假道伊朗领空攻击叙境内目标,伊朗国内已有不少不满,但巡航导弹毕竟是无人驾驶的,敏感度尚低,而此次入境的是有人驾驶飞机,以及全套空地勤人员,这已导致部分伊朗保守派议员的公开抗议。可以说,即便俄低调行事,这样尴尬敏感的合作方式也很难持续很久;如今俄“得意忘形”地到处高调得瑟,在政治矛盾尖锐复杂、各派系都睁大眼睛抓政治对手“政治不正确”小辫子的伊朗,那可真是嫌自己待得太长了。 或许“特事特办”的合作空袭还会偶尔出现,但“俄伊军事同盟”的前景似乎可以不予考虑了:从历史到现实,这两个老朋友兼老对手间利益分歧总多于共同利益,且较强的俄罗斯一方越是表现得高调、热情,较弱的伊朗一方就越容易被“吓跑”——因为古往今来,“北极熊”的这种高调、热情,从来都意味着又惦记着在伊朗占一块地、或分一杯羹了。 一句不算题外的题外话:俄土“军事合作”也可作如是观,甚至不妨看得更淡些,因为俄土之间更熟悉、历史教训和现实利益冲突更多,且土耳其几乎人人都知道,自己那条“镇宅之宝”的海峡,几百年来一直被那只垂涎三尺的“北极熊”朝思暮想地惦记着。 (作者为为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文章转自作者博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