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和美国复交是当前国际关系中的重大事件。在这场实力悬殊的谈判中，弱小的古巴是主动出击，还是被动接招，也是人们瞩目的焦点。本文试图对古美关系正常化进程中古巴的表现做些分析。

一、古巴在谈判中所处地位：弱者不弱

（一）以本国人民支持为依托，古巴在谈判中处于平等、有利的地位

自1959年古巴革命胜利伊始，美国就采取了敌视古巴政策。在军事入侵、武力威胁均不能奏效的情况下，自1962年起美国开始对古巴实施经济金融封锁和贸易禁运政策。苏欧剧变后，为逼迫古巴“演变”，1992年和1996年美国又分别通过了“托里切利法”和“赫尔姆斯-伯顿法”，强化了以往对古制裁措施，并将本国国内法赋予治外法权性质，将制裁扩大到与古巴有经济往来的第三国，妄图以此扼杀古巴。美国自1960年开始实施的“古巴调整法”，给予非法抵达美国的古巴人留居美国的特殊待遇，鼓励古巴人通过各种非法途径离古，以诋毁和瓦解古巴政权。

美国持续五十多年的经济封锁，给古巴人民带来深重苦难。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苏东欧剧变，古巴不仅失去了政治依托，还失去了约85%的市场，失去了石油、粮食、资金等国家赖以生存的几乎一切。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在中东、北非许多国家发生了美国和西方国家主导的颜色革命，古巴生存的外部环境更加复杂多变。

但是，在这样极其艰难的条件下，古巴仍然坚持走自己的道路，创造了红旗不倒的奇迹，表明了其政权在国内有深厚的民意基础。最主要原因是：革命后几十年，古巴消灭了特权阶层，人民享有平等的权利，在教育、卫生、社会福利等方面基本实现了公平、公正，维护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这些成果惠及千家万户平民百姓，是古巴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同时，古巴领导人是在长期斗争中产生，至今在人民中享有崇高威望。而良好的党群、干群关系也体现了党和政府与人民的血肉联系。近年来，古巴国内民心思变，渴望变革，但支持古巴革命的社会基础没有发生根本变化。民众希望政府与时俱进，加快变革，但并不希望改朝换代。人民的支持使古巴保持了政局稳定，并有充足的底气，平等地与美国谈判。

（二）拉美和国际社会的坚定支持加强了古巴在谈判中的地位

拉美曾经深受美国的控制和影响。1962年美国胁迫美洲国家组织开除古巴时，除墨西哥外的所有拉美国家都屈从了美国的意志，与古巴断绝了外交关系。

多年来，古巴将拉美作为外交重点，已与所有拉美国家恢复了外交关系，并积极参与拉美事务。在哥伦比亚国内和平等地区重大问题上，古巴参与调解，发挥了重要作用。古巴医生和教师，参与拉美的扫盲、脱贫、卫生医疗、抗病救灾等行动，为促进拉美团结与合作做出了突出贡献，得到地区国家的赞扬。古巴努力推进拉美一体化进程，2004年与委内瑞拉共同发起成立了美洲玻利瓦尔联盟，特别是2011年在拉共体成立过程中，古巴积极协调，促进拉美联合，并于2013年担任该组织第二任轮值主席国。

2009年6月，美洲国家组织通过了废除1962年开除古巴的决议，宣告了美国孤立古巴政策的破产。2015年，拉美国家齐心协力，迫使美国同意古巴出席了第七届美洲峰会。尽管拉美各国在意识形态、政治制度、发展道路等许多方面存在差异和分歧，但在要求美国改变对古政策上却空前一致。在与美国谈判中，团结的拉美成为古巴的坚强后盾。

古巴不畏强权的精神赢得了世界的尊重，在国际上也获得越来越多的支持。截止2014年底，古巴与182个国家有外交关系。

古巴是不结盟运动、77国集团等发展中国家组织重要成员，曾于1979年和2006年两次举办不结盟运动首脑会议，为促进亚非拉国家的团结与进步做出了贡献。2000年在哈瓦那举行的南方首脑会议有133个国家派团出席，成为发展中国家的盛会。古巴积极开展国际合作，特别是去年西非爆发大规模埃博拉疫情时，古巴先后派遣了460多名医务人员前往疫情最严重的非洲国家参加救援，成为在疫区人员最多的外国医疗队之一。2014年10月《纽约时报》发表社论，赞扬古巴是“国际社会抗击埃博拉表现突出的一员”。

还应当强调的是，苏欧剧变后，中国、越南等社会主义国家仍巍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并且在探索社会主义道路上取得突飞猛进的发展。中国、越南等国在国际社会坚决支持古巴反对美国封锁的斗争，协助古巴拓展国际空间，还多方面援助古巴，帮助古渡过难关。

近年来，美国的盟国也反对美国敌视古巴的政策。欧盟各国积极与古巴发展双边关系，至今已有15个欧盟国家与古巴签署了双边合作协议。欧盟正在与古巴商谈签署政治对话与合作协议，此前激烈反古的波兰和捷克也决定予以支持。2013年欧盟与古巴贸易额超过27亿欧元，其中西班牙是古巴第三大贸易伙伴，荷兰、意大利、法国也是古巴主要的贸易国。西班牙、加拿大、意大利、法国、英国是古巴主要外资来源国。2014年去古巴旅游的300万外国游客中有40%来自加拿大。

古巴的外交努力卓有成效。2014年10月联合国大会以188票赞成、3票弃权、2票反对通过了要求美国终止对古巴封锁的决议草案，这是联合国连续23年通过类似决议，其中美国的绝大多数盟友也投了赞成票。值得回味的是，1992年当古巴第一次在联合国大会提出同样议案时，只有59国赞成，弃权的则达71国。这一议案的投票历程反映了人心向背，以及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历史规律。

（三）美国“内因”正在发生变化，古巴抓住时机敦促美国政府改变对古政策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国际形势发生重大而深刻的变化，美国忙于应对中国等新兴国家的崛起，又奔命于伊拉克和阿富汗两场战争以及中东乱局、伊核、朝核、乌克兰危机等世界热点问题，同时，国内既要应对经济金融危机的冲击，又要处理医疗改革、选举等事务，已深感力不从心。为确保在全球的主导地位，美国正在调整对外战略，改善与拉美关系是重要一环。

冷战后被美国长期忽视的拉美在世界格局中的地位不断上升，在国际和地区事务上的话语权日益提高，而美国在拉美的影响力不断下降，美拉关系正在发生深刻变化。从地缘政治角度讲，美国必须调整对拉美政策，稳住“家门口”，才能在全球投子布局。2009年奥巴马上台伊始就承诺，美国将与拉美建立新型的平等伙伴关系。2013年美国又公开承认“门罗主义”时代已经终结。但是，古巴问题始终是横亘在美拉关系中的主要障碍之一。古巴与拉美的团结合作迫使美国认识到，不改变对古政策就无从谈起改善美拉关系。

美国国内舆论也发生了变化。近年来，不少美国前政要、国会议员、宗教人士、民间团体、企业家冲破阻挠访问古巴，美国前总统卡特于2002年和2011年两次访古，成为美古断交后访问古巴级别最高的美国政界人士。美国各界要求政府改变对古政策的呼声日益高涨。

古巴不失时机加强与美国的直接接触。2001年古巴批准美国数家航空公司包机直航哈瓦那等城市，方便两国民众往来。现在仅迈阿密与哈瓦那之间的美国包机每天往返就各达十几个班次。据媒体报道，2014年近48万美国人和古裔美国人访古及回古探亲。2001年古巴遭受严重飓风灾害，美国国会破例允许美国公司向古巴出售食品和药品。古巴抓住机遇，在外汇极为短缺的情况下，接受美方苛刻条件，用现款购买美国粮食药品，由此冲破封锁，迅速打开古美经贸大门。近年来，虽然封锁法律仍然有效，古美年贸易额已保持在4-6亿美元左右，美国成为古巴重要的贸易伙伴，尤其是食品的重要供应方。通过食品贸易，古巴与美国大多数州都建立了往来，加强了古巴在美国的存在。两国在体育、文化、学术、科技等方面的交流也日益频繁。

2015年芝加哥民调显示，67%的美国人支持解除对古巴的封锁。一贯仇视古巴政权的古裔美国人也发生了变化。美国媒体所做民调称，66%的古裔美国人支持美古改善关系，特别是30岁以下的古裔美国人中支持美古建交比例高达88%。美国民意的转向表明，奥巴马在修改对古政策上在国内获得了巨大支持，这是此前10届美国总统执政时从未有过的。

二、古巴在谈判中的政策与策略：原则性和灵活性相结合

奥巴马执政后并未改变推进古巴“民主”的目标，但他承认，对古封锁已经失败，改变对古政策势在必行。2012年赢得连任后，奥巴马政府宣布了更多的措施，放松对古巴的制裁，在国内外产生较大影响。古美关系开始和缓。

古巴清醒地认识到，古巴经济社会发展不可能在封闭状态下实现，正在进行的经济模式更新需要更好的国际环境，但美国封锁是影响国家发展的最大障碍。必须改善古美关系，敦促美国尽快取消封锁，才能改善古巴的生存条件，保证经济模式更新顺利进行。应当抓住当前两国关系可能破冰的良机，推动形势朝着有利于古美复交的方向发展。

经过18个月九轮秘密会议，古美政治意愿的碰撞终于有了实际成果，以“换囚”启动了两国关系正常化的进程。

古巴在谈判中的政策：一是坚持原则，劳尔主席明确表示，古巴将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要求美国“尊重我们的选择”。同时还提出，古美关系应“以国际法和联合国宪章为基础”，在主权平等、独立自主和人民自决的情况下双方进行相互尊重的对话，通过协商方式讨论并解决分岐。古巴还强调，绝不会为改善与美国关系而放弃原则，也绝不会为取悦美国而牺牲朋友。

二是采取“分步走”的灵活政策，不以要求美国解除封锁、归还关塔那摩领土等为先决条件。“分步走”是将古美关系正常化进程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尽快复交，互设大使馆；第二阶段，解决两国间悬而未决的重大问题，全面实现两国关系正常化，但这将是一个漫长艰难的过程。

古巴在第一阶段的目标，一是推动美国将古巴撤出支持恐怖主义名单，二是要求美国解决古巴在美外交机构的银行帐户问题。三是坚决拒绝给予美国外交官在古巴领土上自由行动的特权。古巴的目的是以此迫使美国承认古巴政府的合法性。古巴取得了预想的成果。

古巴采取“先易后难”的策略，正是出于对古美关系全面正常化的长期性复杂性的认识，也是对美国国内政治不确定因素的考虑。当前古美关系正常化最大的阻力来自美国国会，获得废除涉古法律所需票数难度极大。特别是去年美国中期选举后，一贯主张对古巴实行强硬政策的共和党主导了参众两院，2016年总统大选鹿死谁手也难以预料。多名共和党候选人已放话，反对奥巴马的对古政策，要强化对古制裁。因此，如将解除封锁做为首攻目标，则绕不开美国国会，只能是旷日持久的长期战争。

虽然民主党与共和党在“改变古巴颜色”的总体目标是一致的，但民主党更多主张用直接接触、和平促变的软政策改变古巴方向。1977年卡特政府实现与古互设利益代表处，开通了两国直接接触的渠道。克林顿、奥巴马政府都先后放松对古制裁，促进两国往来，以此支持古国内反对力量的发展，对古政权“以压促变”。古巴有足够的政治自信应对美国的“和平演变”，因此古力图利用民主党执政、特别是奥巴马执政的时机速战速决，促成两国复交，使古美关系正常化进程不可逆转，成为无论下届谁当美国总统都难以推翻的“铁案”。

另外，复交、撤出支恐名单、解决古巴机构银行帐户等问题都属于总统的权限范围。古巴以同意“换囚”、释放“政治犯”等作法加强了美国国内支持改变对古政策的力量，也为奥巴马顺利运用行政权限铺平了道路。

古美两国大使馆已经开始运转，但新的战斗刚刚开始。不久前成立的古美双边委员会在9月11日举行的首次会议上，商定新一轮谈判将于11月启动。前进道路上不论有多少艰难险阻，古美关系正常化的进程已不可逆转。古巴作为小国弱国，在与世界最强国的谈判中保持了自已的尊严，维护了自己的最高利益，赢得了包括对手在内的全世界的尊重。

古美复交将为古巴经济注入新的活力，为其他国家与古巴合作扫除障碍，创造更多机遇。同时，古巴革命进入一个新的时期，古巴政权也面临巨大挑战和考验。最大的挑战仍然来自美国，美国仍将坚持把古巴变成“民主、自由、人权”国家的目的。西方的人生观、价值观等意识形态以及西方生活方式也将对古巴社会，特别是年轻一代产生冲击。目前古巴人口中的76%出生于革命之后，他们的身上维系着古巴的未来。古巴对此有深刻认识，并且有信心有勇气迎接挑战，沿着自己选择的道路坚定地走下去。

（作者为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研究员、社科院拉美所古巴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前驻古巴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