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法国外交部分析、预测与战略中心(CAPS)的负责人，瓦伊斯是法国外交与国际发展部长法比尤斯的首席顾问。

问：传统上，法国是一个欧洲国家，也不像美国那样在太平洋拥有传统利益。你们对于东亚发生的一切持怎样的态度？

贾斯汀˙瓦伊斯：南海的紧张局势已经被香格里拉对话证实了，或许因为这是一个辩论的地方，尤其是当大家都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这种辩论会变得更加激烈。我希望实际的形势没有像辩论那么热。

事实上，我们在这一问题上保持一贯立场，也就是不选边站，我们不会有一个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一边是朋友而另一边不是。尽管我认为中法是好伙伴，但我们并不会对西沙和南沙群岛到底属于谁设置立场。

但我们对这些争端应该被如何处理和解决态度明确，两个关键词：一是对话，二是国际法和国际仲裁。这才是我们的忧虑所在，并不是因为我们不愿意选边。事实上我认为东亚安全问题的解决具有全球性意义，对非洲、中东、欧洲等地区的安全问题都有示范意义。

所以这才是我们关心的原因，这些争端如何通过对话和国际法和平解决。我再强调一次，这不是地区问题，而是全球问题。

问：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今年3月访问法国时，在演讲中表示：“拿破仑说过，中国是一头沉睡的狮子，当这头睡狮醒来时，世界都会为之发抖。中国这头狮子已经醒了，但这是一只和平的、可亲的、文明的狮子。”你见过可亲的、文明的狮子吗？

贾斯汀˙瓦伊斯：首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的法国首访是十分成功的，整个法国都非常关注他的到访，那次访问从周二下午持续到周五上午，有两天多的时间，这也是庆祝中法建交50周年的重要时刻。

对我们来说，习近平主席的来访影响非凡，他的这段话引自《当中国觉醒之时》这本书，这是一本重要的有关中国的书，法国人感激习近平的引用。

我们十分欢迎习主席关于中国和平崛起的发言，中国的和平崛起对世界和平、地区发展和中国自身都是最佳选择。的确，现代中国面临很多发展限制，我是说，从1915年到现在。但是这些年，中国表现得更加自信，并且外交方面的回应日益强硬。毫无疑问，中国应该找回属于自己的地区地位，重新成为一个地区乃至全球性的强国。

不过，那种从追溯到2000多年以前的领土拥有推导出当前的领土主权的逻辑很难让人接受。因为如果基于这样的原则，欧洲大陆很快就会陷入战争。我们处在当代社会，我们需要用国际仲裁和国际公约来解决这些问题，只是中国可能并不喜欢这些方式。

客观地讲，每个人对国际体系都有不同的解读，我们鼓励中国传达和平崛起的信号，我们毫无疑虑地支持中国和平崛起。

问：习近平主席在上海亚信峰会上的演讲称，“亚洲的事情，归根结底要靠亚洲人民办。亚洲的问题，归根结底要靠亚洲人民来处理。亚洲的安全，归根结底要靠亚洲人民来维护。”这段话很容易让人想起100多年前美国总统门罗的“门罗主义”：“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

贾斯汀˙瓦伊斯：我认为大家都会同意两点，首先，这一地区发生的事情都具有全球重要性。的确，根据国际法规，亚洲事务应该由亚洲人决定，比如像智利、哥伦比亚等国处理争端的方式一定会与亚洲人不同。但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我们要注意地区内部矛盾的外溢。

其次，的确应该由亚洲人处理自身的安全问题，但前提是他们要能彼此达成共识。在遵守国际法基本原则的前提下，不但要以亚洲特色方式解决亚洲问题，也要保证解决机制的开放性。很重要的一点是，相关各方都能应以一种包容性的方式参与其中。

问：你过去曾关注过国际秩序的转移问题，你觉得中国崛起是否会寻求推翻现有的国际体系？

贾斯汀˙瓦伊斯：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毫不怀疑中国正在以难以想像的速度实现奇迹般的崛起，但另一方面，我认为中国还需要坚持。习近平不仅需要和平崛起，还需要解决中国崛起需要面临的挑战，比如很多地区还存在的贫困问题，经济转型，基础设施的现代化等问题。

这是一个巨大的矛盾，我们将中国作为一个超级大国看待，然而不得不说中国在很多方面发展不平衡，很多领域亟待提升。

很多老牌强国在崛起时成熟的国际法规还没有被建立起来，所以阻力相对较少。但如今中国必须要在现有的国际框架下实现崛起，现存的国际秩序使中国的崛起之路更加复杂。

问：克里米亚和乌克兰问题对法国和西方来说，是否是一个极大的冲击？

贾斯汀˙瓦伊斯：克里米亚问题确实对国际法造成了很大的变数和挑战。我们的思路很简单，我们已经在乌克兰问题上采取措施，俄罗斯也认可了乌克兰新总统波罗申科的合法性。所以，在这样一个崭新的背景下，我们需要与俄罗斯保持对话。乌克兰不只是因为最近的危机才处境糟糕，事实上，整个国家在近年来一直饱受治理不善、政府失败和腐败蔓延的折磨，国内形势堪忧。

有俄罗斯的干扰，乌克兰问题很难解决；但如果不考虑俄罗斯，乌克兰问题更困难；如果我们跟俄罗斯对着干，那解决乌克兰问题就根本没可能了。所以，我们要做的是重新将俄罗斯纳入秩序重建之中，同国际社会一起建立起与旧秩序有别的新规范。

所以，我们永远不能承认克里米亚成为俄罗斯的一部分。但我们当然不会因此开战，这简直是不可想象也是不明智的。所以我们在诺曼底达成的共识和底线是将各方重新纳入谈判，我们还邀请了波罗申科。所以当前的底线是为了国际体系和乌克兰的命运，需要和俄罗斯一起，把局势恢复到正常状态。

问：5月28日，美国总统奥巴马在西点军校发表了有关美国外交政策的演讲。你在其中有什么新的发现？

贾斯汀˙瓦伊斯：奥巴马在演讲中表达的观点并无出人意料之处，他长期以来都坚持美国不应轻易使用武力，所以我觉得尽管他再一次精彩地表述了这一政策，却并未谈出什么实质性的政策创新。

同时，他也强调美国保留仅仅在涉及美国重要利益和遇到重大威胁时单边使用武力的权力。但这也不新鲜，他只是重述了历届美国总统都坚持的政策。或许这种置身事外的姿态是一个美国“向内看”的信号。我们认为当前最大的安全威胁是恐怖主义，我们被告知亚洲的重要性，但要通过与盟友和伙伴们相互依赖，通力合作，而不是各自为政。

所以，你看演讲中并没有什么新内容，只是以强调注重盟友的力量作为战略收缩的一种逻辑解释。美国国防部长哈格尔在香格里拉对话上关于中国问题的演讲言辞很强烈，这可能是对日本、菲律宾等地区盟友释放一种信号，安抚他们从奥巴马演讲中产生的美国将战略收缩的担忧。

所以，我认为哈格尔的演讲很强势是因为奥巴马的演讲中透露了有点儿远离亚洲的倾向，哈格尔则在重申当前美国对盟友的安全保证依然是不错的。

问：法国外交的愿景是什么？

贾斯汀˙瓦伊斯：由于历史和现实的原因，我们自身也有很多责任需要履行，比如维和和争端解决等等。所以我认为法国确实需要做一些事情来促进国际辩论，也有特殊的使命要完成，这要靠我们的盟友们如美国和北约成员国等等。但我们也有其他一些朋友和伙伴，我们曾多次证明了这一点，我们自身会掌握决策的主动权。例如，美国发动了伊拉克战争，而我们并没有参与。美国决定不干涉叙利亚，但我们决定干涉叙利亚。叙利亚事件中，美国退缩了，但我们认为澄清化学武器是不可接受的这一点非常重要。

所以，你看我们并不依赖任何国家来做决定，我们用自己的方式明智地分析这个世界，决定什么才是对国际社会发展最有利的。

其实，你知道吗，奥朗德做的很多决定，他本可以不这样做，比如如果他决定我们不干涉中非共和国事件，我们就可以不干涉，如果我们决定不袭击叙利亚，我们也可以置身事外。你知道美国放手让我们自己处理。所以，这并不完全是权力的问题，更多的是责任——如何确保非洲不会再出现一个恐怖主义国家，如果没有国际干涉的话就会导致这个后果。

我们不再需要一个失败国家，中部非洲不应该有失败的国家，如果像南北苏丹那样，中非共和国就会破坏国际安全环境。所以我想这才是成为一个负责任的强国的应有之意。

还有气候变化问题，比如我们削减核武器和主办2015年气候峰会方面，都展现了我们的责任意识。我想这就是区别所在，我们很高兴拥有像中国这么强大的伙伴，同时我们还有法语区的兄弟国家，但最重要的是以欧盟为基础。我们一直以来都希望能传播欧盟的使命。但我觉得欧盟就像人们希望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中那样，我们需要更现实地做事，更加符合现实的硬实力的外交政策。我们的一个使命就是，我们要和欧盟伙伴一起合作，让他们清楚我们需要按照硬实力来做事情。你知道，软实力很重要，例如国际法、行为准则等等，但这还不够，这也是在防止核扩散中需要承担责任的问题。

你知道我说的是伊朗，我们对伊朗有很强硬的政策，我们认为伊朗核问题很重要并且值得国际社会担忧。我们对朝鲜也很感兴趣，尽管我们并没有直接介入到六方会谈中，但我们一直在密切跟踪，我们有自己的信息收集渠道。我们知道中国帮助减轻了紧张局势。我们是安理会5个常任理事国之一，这对我们很重要，因为这些问题有着全球重要性。无核化问题对全球来说意义重大。

你知道法国经济现在不太好，可能未来有希望变好，但最近确实不好。但我们在努力，我们在外交网络方面倾注了大量资源，仅次于美国和中国。我们努力让这一切具有可持续性。

问：5月底的欧洲议会选举结果显示，对欧盟持反对和怀疑立场的政党取得了很好的成绩。这会影响欧盟的外交政策吗？

贾斯汀˙瓦伊斯：并不完全是这样。选举结果主要是破坏了欧盟的形象，但只要你观察就会发现，欧洲议会远未被保守的怀疑论者主导。我意思是欧洲人民党和欧洲社会党依然占据主导位置，欧盟的各个机构也都运转良好。

当然，确实有很大的问题和挑战。比如英国问题就很大，不过我相信这种状况会随着经济的好转而减退。所以我们试着减轻这些负面影响。

在很多国家，都有这种具有警告意义的信号。有那么多紧缩政策，人们只会看到自己的事儿，而从来不会想到欧盟带来的福利。即使这种福利很巨大，因为保护主义人们也对此并不清楚。如果没有欧元，当金融危机袭来的时候，欧盟的经济将更糟糕，因为那时国家间会争先贬值货币，会有巨大的鸿沟。

所以，总体看来，欧洲议会选举的冲击是有限的，但目前确实不是欧洲最好的时刻。我们确实需要变革，不过我想真正的改变可能还要等到2017年或2018年左右，可以想见，届时将会迎来深刻的变革。

问：法国如今对气候变化问题似乎也很积极。

贾斯汀˙瓦伊斯：气候变化问题对法国来说很重要，法国将在2012年12月主办联合国气候大会。跟工业化之前比，我们必须把全球升温控制在2摄氏度以下。但科学家们告诉我们，如果我们继续像目前这么干，就不会是2度，而是4-5度。在应对气候变化过程中，我们当然不是仅有的参与者，这也是为什么奥朗德总统和习近平主席今年3月会面时讨论这个问题的原因。中国在这方面取得了很大进展，部分可能要“感谢”中国的空气污染，其实，“感谢”这个词并不恰当，但这可能是原因之一，因为空气污染最直观，(让中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们认为，国内问题不应该与国际分开。我们希望中国和美国可以达成一个有关气候变化协议。对法国来说，如果中美可以达成协议，我们就成功了一半。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鼓励中国尽早宣布到2015年的减排目标。或许要早于美国这么做，美国总统奥巴马不久前刚刚宣布一个有关减排的计划。我们希望中国可以在这方面扮演领导者的角色。

其实，减排没那么痛苦。很多人担心经济减速，就GDP而言，科学家和经济学家已经测算过，长期来看，如果我们以正确的方法来做，我们就不会面临是继续污染还是发展这样的两难选择。

问：如今，法国外交部的职权大大增加了，不但负责传统的外交事务，也负责外贸和旅游。该如何理解这种变化？

贾斯汀˙瓦伊斯：总体来看，这些都属于对外关系。驻外大使处于最佳位置来推广和代表国家利益，因此，在法国驻外使领馆和外贸及旅游部门之间加强合作很有必要。这种融合是符合逻辑的，并不奇怪。在我的团队里，也有两名经济学家。

对我们的部长法比尤斯来说，这是高优先事项，尤其是中国。他很重视中国旅游者，他是很务实的人。我们马上要改造巴黎北部的一个火车站，现在太陈旧了，也很拥挤。法比尤斯现在很重视物流和交通，确保中国游客抵达的时候，能够有一个醒目的有关交通换乘、旅游信息等的标志系统，这样他们可以更加方便地移动，找到要去的地方。要知道，抵达法国并不总是像我们应该的那样方便。你在飞机上睡眠不好，又身处异国他乡，面对完全不同的语言，因此在你抵达的时候，应该更加方便。

总之，我们过去通常在和克里米亚、美国、核武器、战争与和平打交道，现在我们还得照料洗手间的标志，很有意思。

问：之前一直有个传言，法国准备邀请中国警察到巴黎执法，以应对针对中国游客的犯罪问题。

贾斯汀˙瓦伊斯：事实上，这从来都不是一个已经谈定的协议，一直处于外交部门和法国内务部的讨论中而已。我们一直在巴黎的警察队伍中招募越来越多的能说中文的人，特别是在景点，我们有一项特别的政策来确保这一点。你知道，很多中国人习惯于携带大量现金出游，这不是个好主意。当然了，不管你是带现金还是带信用卡，都应该确保你的安全。我认为，近年来有一些流言，说中国游客是小偷和劫匪的最好目标。虽然这是个小概率事件，但却伤害了安全形象。事实上，99%的来巴黎的游客都很安全，也很享受这些行程，但总有一些糟糕的事情发生。我们要做的就是要提升安全措施，尤其是针对中国游客的安全措施。但派中国警察来执法，关系到主权问题。我们很自信的是，我们不仅可以保证中国游客的安全，也能在他们遭遇麻烦的时候，能够和相关者进行交流。这是个沟通问题。

要知道，中国很吸引法比尤斯，中国成为了他的优先事务。比如，当我们谈论乌克兰的时候，2月20日，法比尤斯和德国、波兰外长一起在基辅和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谈判，达成了一个不错的协议。但达成协议的时候，法比尤斯却不在场，因为他要急忙赶到机场去北京，以便可以在21日会见习近平讨论他访问法国的事情。

（贾斯汀˙瓦伊斯JustinVa˙sse法国外交部分析、预测与战略中心CAPS的负责人，文章转自共识网)